这一下他没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没假装,因为感知到倪春燕想离开,他的直觉反应就是带了莫名的惊恐。他知道倪春燕看见了他的惶恐,她也看懂了。此时此刻,穆先生丝毫不介意在这个女人面前流露这些不该属于自己的脆弱情绪。在她面前脆弱有什么关系呢?原来一旦没有了理性的禁锢,没有了身份的限制,他一点也不想倪春燕离开自己身边,如果可能,他甚至想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将人禁锢起来。这种欲望其实一直都在,强烈而冲动,他如果早点明白这些真实感受,他就不会让自己白白错过那么多时光。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他如果强硬到底,倪春燕可能也会反感到底,可他这么强势的人,这时候却打出怀柔的牌,这种示弱策略的杀伤力是加倍的,以倪春燕的心智和善良,完全不可能抵挡得了。果不其然,倪春燕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慢慢坐了下来,任由他牵着她的手,陪着他。这就是了,别说倪春燕一直爱着他,便是她对穆昱宇没有感情,只有怜悯,只要利用好她的心软和厚道,穆昱宇也知道如何让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可就在这一瞬间,穆昱宇却从心底感谢倪春燕的心软和厚道,感激他从未谋面的,倪春燕的老父亲。也不知道他怎么教女儿的,居然能让这个女人在经历这么多生活的不公平后,还能保持做一个好人的基本准则,还是永远也学不会在别人的痛苦面前转过身去。惟其如此,在被他那么伤害过后,这个女人还能够没有完全抛弃他,而他也才能拥有机会去弥补和忏悔。每天早上睁开眼,穆昱宇都在病床上等着倪春燕的到来。他这辈子从没这么去等过一个人,这时候他才发现当他陷入等待这种情绪中时,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清清楚楚,病房门口的一点点动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绝不会在倪春燕面前承认,其实从众多脚步声中,他能分辨出她的来:她的鞋底子不软,她走路的方式并不分花拂柳娴静端庄,相反她永远风风火火,琐事太多,精力有限,她是恨不得一秒钟掰成两半用那种。所以她的脚步声总是很急,像赶着趟,像后面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催逼着,仿佛比他还要忙。每天倪春燕来医院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做的事也是固定的,送餐,扶他擦擦脸漱漱口,弄点水果,做完了最多再给他递个书啊报的,不出一会,她马上又要围围巾穿大衣回去。穆昱宇有时候甚至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就像被倪春燕放养的某只家畜,时候到了,饲养员就来喂饲,喂完了饲养员就该走了,一句话也不知道多说。穆昱宇心里叹息,他知道这是倪春燕在表态,她是心软,是厚道,可她来照料他,也只是照料而已,她从不对他拉下脸说重话,可她也客客气气保持着疏远和距离。这是一种抵制,也是一种防备,更多的却是无奈,这无奈长年累月积攒下来,是一个女人在生活中因为妥协得太多,渐渐琢磨出了一种妥协的经验来。不要轻易判断这种经验中没有智力的成分,事实上,若妥协已经成为鸡零狗碎的活着状态中必须习得的东西,它就隐含了老百姓的智慧。不见得多高深,可是很实惠,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不必要的伤害。不用问倪春燕他也知道,那个女人一定是在想,伺候就伺候吧,相处得多了,早晚有你厌烦的时候,等那天到了,大伙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也没什么不好。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损失不起。穆昱宇越琢磨,就越懂得她,越懂她,就越心疼。那是真正的对一个人产生的那种保护欲和怜惜感,哪怕倪春燕根本就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可就是这么个女人,看过去犹若孤零零的白杨树,修长而挺秀,孤独而无依无靠,她能经风霜,扛雷雨,可越是这么坚强,她越让人心疼。这天一大早天阴沉沉的,过了八九点,居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雪。看着雾蒙蒙的天气都觉得有刺骨寒冷,冷得人整个都怠懒起来,打不起精神做任何事,只想缩在屋里围着暖炉打瞌睡。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穆昱宇并不需要穿多衣服。他看着窗外的天色,又看看表,忽然开始没来由地担忧,已经过了倪春燕每天来的时间,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担忧一经发生就有些刹不住,穆昱宇呆不下去了,他立即掏出电话给孙福军打了一个,但电话拨了的时候,他忽然却迟疑了,他要跟孙福军嘱咐什么?说我担心倪春燕你去给我接一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