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的画笔一滞,珊瑚见他抬头间,眼里有一星怯意,便笑着安慰道,&ldo;老爷今儿心情不错,必然不是难为二爷的事,请二爷放宽心。&rdo;
杨慕自那日学堂打架之后,便对杨潜有了层惧意,他倒不是惧怕父亲如何对待他,而是本能的对父亲处置事情的手段有些畏惧,他垂下头微微苦笑,或许他企盼的是父亲能亲口对他讲述那些幼年遭际,成长困苦,仕路艰辛,然而这一天却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前厅院落里已是灯火通明,除却檐下的珍灯,屋内的烛光,尚有小厮擎着火把立于两旁,本该是月色朦胧晦暗不明的光景,如今却是恍若白昼般清晰耀目。
那粉油影壁下已立着一个箭垛,从箭靶到花厅的距离刚好是一射之隔,杨慕心下明白,父亲传他来,是要考较他的箭术。
杨潜缓步从花厅走出来,手中抱着一只錾花手炉,在这三春时节显得格外突兀。杨慕知道,春夏之际空气潮湿,父亲那经年未愈的风湿怕是又发作了。
他心中紧着一疼,快步上前躬身道,&ldo;给老爷请安,今日天气不好,老爷有什么事吩咐儿子,传儿子去内间就是了,这里湿气大,恐老爷受了寒。&rdo;
杨潜的膝头,指间正自酸痛,加之地上的潮气浸入肌肤,让他感觉一阵彻骨的寒意,听到杨慕关切的语气,心头不由得发暖,却依旧板着面孔道,&ldo;你若省事,又何用我这般辛苦。端午宫宴上射柳,你的箭术能见得人么?&rdo;
杨慕欠身道,&ldo;儿子不敢妄言,但自当尽力一试。&rdo;
&ldo;那便试给我看,&rdo;杨潜示意仆从将弓箭递给杨慕,&ldo;此处不过一射之地,你若射不中靶心,便是平日里功夫上偷懒不用心,你且去射一箭来。&rdo;
杨慕道了声是,接过那弓弩簇箭,不敢怠慢,屏气凝神,用足力气将弓弦扯满,瞄准靶心,正待一箭射出,忽听杨潜低声喝道,&ldo;且住。&rdo;
&ldo;这般射中也不算是你本事,刚才你已瞄过红心处,既知方向,便蒙了双目去射罢。&rdo;
杨慕一凛,没想到父亲用这个法子考量他,他没试过这闭目射箭,登时有些紧张,却又不敢违逆父亲之命,只得用力凝目去寻找红心的位置,在心中默默记下,又瞄准数次后,才合上双眼,缓缓抬手挽弓。
他没有犹豫,手臂上用了十成的气力,但听嗖的一声,箭已离弦,而那弓弦兀自发出一串镝鸣,直震得人心头也跟着铮铮作响。
&ldo;二爷好箭法,正中红心。&rdo;影壁下侍立的小厮高声禀道。
杨潜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微微颌首,&ldo;也还罢了,勉强拿得出手。&rdo;他转顾杨慕,道,&ldo;端午那日,切记不可逞强,没有把握之时便安分藏拙。绝不能在人前,尤其是在公主面前失了颜面。&rdo;
杨慕听到最后一句,微微一怔,不解道,&ldo;儿子听说,射柳规则简单,如今已是轻竞技而重戏娱,儿子不敢夸口,但自问尚可应付,老爷却为何这般紧张,莫非那日皇上会特意考较儿子一番?&rdo;
杨潜横了杨慕一眼,道,&ldo;皇上不单独考较你,便可以掉以轻心了?你可知道,六公主殿下,最喜欢,最擅长什么?&rdo;
杨慕对这个问题全然不知,只得低眉摇了摇头。杨潜道,&ldo;公主最喜围猎,精于骑射,小小年纪便已能拉动十力弓。射柳虽不是什么难事,怕就怕公主或其余子弟要和你比试,与其出乖露丑,不如退避锋芒,千万不能让公主因此对你生厌,这才是我今日特别嘱咐你的用意。&rdo;
原来父亲竟是要他曲意迎合公主,杨慕心里好似被针扎了一般难过,他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杨潜看出他的不情愿,轻撇嘴角冷笑道,&ldo;怎么,你不愿意?还是觉得我让你奉迎公主,是委屈你了?&rdo;
杨慕一惊,忙摇头道,&ldo;儿子不敢。&rdo;
&ldo;是不敢,还是不会,我分得清楚。&rdo;杨潜盯着儿子清华如玉的面庞道,此时院中通透的灯光映照下来,将杨慕脸上的一丝惶恐,几分不甘,十足落寞都照得清清楚楚,分毫毕现,他心中一阵恼怒,只觉得今日须点醒这个教养得过于清贵,不谙世事的儿子,&ldo;你别打错了主意,以为尚主和寻常娶妇一样,公主嫁到杨家,那也是天家女儿,是杨府的主子,连我都只是她的臣下,更遑论你。她是君,你是臣,你惟有以她的喜好为喜好,她的厌恶为厌恶,才能维系稳固你们之间的关系。&rdo;
杨慕不是没想过父亲说的这些,但亲身聆听,依然不免觉得刺耳,他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低声问道,&ldo;儿子想请问老爷,凡事以公主为先,讨她欢心,又所求为何?&rdo;
杨潜闻言深深蹙眉,不悦道,&ldo;糊涂东西,自然是一世喜乐,富贵平安。&rdo;
杨慕深吸气,轻声道,&ldo;老爷想的不只一世,而是世代罢,为杨家能跻身世家勋贵,儿子能做的便是今生今世都不违逆公主,以她为君,侍奉周到?&rdo;
他的语气轻缓恭顺,却分明透着一股柔韧的倔强,令杨潜又惊又怒,&ldo;这是为臣子的本分,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亏你平日还自诩熟读经义,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rdo;
杨慕听着父亲的喝问,心已失控的猛跳了数下,却不知怎么,只想把胸中积郁已久的话尽数道出,他稳了稳心神恭敬道,&ldo;儿子以为,老爷入仕是心怀兼济天下之心,愿意为朝廷为国家效力,并非只为求荣华显贵。何况,天下间最不长久的便是如流云一般的富贵,历古至今,那些门阀世家岂有过五世而不斩的,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半点强求不得。所以儿子斗胆,劝老爷在此事上看开些,子孙后代自有他们的因果缘法,老爷实不必为此太过殚精竭虑。&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