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问起母亲,她说千禾的病情突然恶化了,需要搬去大城市找专门的医院治疗。她将千禾母亲送来的厚厚一大本手抄乐谱交给我,没说什么,但是神情十分担忧,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这些乐谱也许让她认为我是一个疯子。我有一种被抛弃与背叛的感觉。千禾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弹奏过任何曲子,我重新将自己沉浸在黑暗中,我像一只乌鸦,在森林中畅快地飞翔与歌唱之后猛然醒悟,然后悲伤地回到了孤单的巢穴中。乌鸦就是乌鸦。浑浑噩噩地上了初中,又浑浑噩噩地考上了一所相当一般的高中,我的人生是一片蒙昧莫名的黑暗,我将自己越来越深地封闭起来,话稀少得可怜,仍然没有半个朋友。不会再有了,我痛苦地想,不会再有人愿意听到我的弹奏。在我黑暗的人生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奇妙的音乐能力居然自行消退了。十六岁的我,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阴沉的高中生。当我的手指拂过玻璃,不会有任何声音产生。无形的钢琴消失了。再见到千禾,是在一次多家高中联合举办的市立历史博物馆参观活动中,我看到她时,她正仰头认真地研究着一张旧照片。多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许多,一直垂到腰际,乌黑发亮,与此不相称的是她仍然雪白而瘦削的脸,几乎没怎么变过样,个头也没长多少。不过就算变了样,我也一样能一眼认出来。因为在图书馆宽大木桌的对面抄写乐谱的那张脸,在我弹琴时坐在旁边静静凝望我的那张脸,我看过无数次。&ldo;好久不见。&rdo;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意料之外的,千禾的视线并没转过来,而是继续耐心地看着那张照片,一张关于本市在五十年前地震后重建的老照片。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而不想理睬我呢?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我尴尬地站在她旁边,像一只木偶般僵硬。她又一次抛弃了我,我这么想道。算了吧。我正转身要走,千禾突然在后面大叫了一声。&ldo;啊啊!是你!站住不要动!&rdo;什么不要动啊……又不是在抓小偷。我转过身,千禾笑得灿烂,她的眼睛明亮而温和,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ldo;刚才和你打过招呼,不过你没回头,我以为是认错了人……&rdo;我挠挠头。&ldo;看得太专注了,不好意思!&rdo;千禾吐了吐舌头。她没有穿校服,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ldo;你现在在哪里念书呢?&rdo;我问道。&ldo;我嘛,目前休学中,是一个星期前回来故乡的,今天听说这里有各个高中联合进行的参观活动,所以跑来凑热闹。&rdo;千禾似乎尽力地表现出一种元气十足的感觉,但我仍然觉得她的身体状态似乎并不乐观,雪白的面颊,削瘦的身形,纤细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没有比小时候更强壮,反而更弱小了一些。&ldo;休学?还是身体的原因吗?今天来见到不少老同学吧……&rdo;我问道,心里有点酸涩。&ldo;身体不好,回故乡来散散心。&rdo;千禾把额发小心翼翼地向耳后掠去:&ldo;老同学的话只看到你一个,足矣。&rdo;还是老样子,这样就放心了。不知道对什么放心,总之是放心了。在与千禾重逢之后,我们恢复了联系,不知为什么她的电话永远打不通,所以只好每日交换手机简讯,每天放学都看到她在校门口等我,仅仅跟着我一起回家,走上一段路,说说话,或者在远离学校的饮品店喝点东西。仅此。而且苍白瘦弱的她,虽然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头漂亮的长发,不过仍然被八卦的女生们关注了。那个乌鸦一样阴郁的少年交了女朋友的话题在学校里以半新闻半笑话的形式传播着。&ldo;以后不要来找我了。&rdo;那天晚上看到千禾等在校门口,我这么说道:&ldo;换我去找你。&rdo;&ldo;那可不行。&rdo;千禾急切地摇摇头。&ldo;怎么不行?你现在住哪里?&rdo;&ldo;总之不行。&rdo;千禾为难地咬着嘴唇。又是这样子,好像有很多秘密的千禾,小学五年级时突然举家搬走,现在又突然出现,而且连一个住址也不能说,电话打不通,问起话来总是装听不见,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