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槐树枝无声地提醒着她的卑微——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为这槐树枝中的蠹虫。她本就卑微下贱、一无是处,就像戈壁上的红柳和胡杨,即使拼尽力气扎根,也永远都不能属于中土。她的未来是否会和康古尔一样?无论是中原还是故乡都没有她立足的地方……不,不会一样,只会更糟!
安眉睁大双眼,神智混沌中依稀想起冯姬的话:“大人他宠溺你这个卑贱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亏,今日你再丢丑,只怕就要连累他为你降等了!”
这时户牖外人影晃动,竟又响起冯令媛刻薄的声音:“你准备好了没?还不快些!难道还要我们等你?唉,只怕过了今日,苻郎就要沦为全洛阳的笑柄了……”
安眉含着泪咬唇不答,冰凉发颤的指尖却缓缓握住了槐树枝。室外冯令媛听不见她的声音,便又不耐烦地用力拍了拍窗牖,正待发作却被栗弥香拦住,只听她轻声笑道:“催她做什么,我们先走吧,免得待会儿一些要紧的东西,来不及准备……”
冯令媛听了这话噗嗤一笑,立刻毫无异议地与栗弥香一同离开。
室内安眉一头青丝委地,兀自攥紧了槐树枝,刀割般剧痛的心中一遍遍回响着苻长卿的话:
“别让我太累……我也很累……”
累,累……谁不累?大家都累,如何才能避开眼前的危难,士族门阀的威望对她而言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这一刻她真的爬不过去。
安眉无声地哭起来。她想出去找苻长卿,可白露园外的喧哗像牢笼般困住了她的手脚,一室的绝望都凝在揉着康古尔死讯的纸团上,将她的心也揉得一团乱——最后她不知怎地,竟恍恍惚惚从槐树枝中摇出了蠹虫,泪眼朦胧中看也不看,便抓起蠹虫来仰脖生吞了下去。
吞下蠹虫后的安眉只觉得一阵反胃,她俯身干呕了几声,又恹恹躺在地上翻了几次身,便渐渐地没了声息。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室内静止,园外的喧闹声似乎也越来越远,当阳光透过窗棂从安眉的双眉一点点移上她紧闭的眼睑,僵卧在地上的安眉竟霍然睁开双眼,直直盯着房梁看了半天。
原本做蠹虫时混沌的五感乍然清明,盼了三百年的视、听、嗅、味、触,随着呼吸涌遍了全身,再流向令她全然陌生的四肢百骸,牵连出分外真实的刺痛。她浑身上下因为这份疼痛而激动地战栗起来,喉咙里也冒出咯咯的颤音,仿佛嫩莺初啼前的试音。
“原来有了眼睛,是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珠子缓缓滑动,跟着又张了张嘴,平板的声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腔调,“原来用舌头说话,是这样的感觉……”
她的身体缓缓扭动起来,像虫子一般在地上蠕动,却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前进或者后退。于是她又慢慢找到了手和脚,最后发现身体里充满了坚硬的关节,这才一点点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点点打量着四周,让每一样物件的具象与头脑中的印象叠合,她拾起地上的妆奁,对着镜子照了照,不断扭曲着脸上的表情,最后挤出一抹妩媚的笑:“这副皮相,好得很……青蚨、花言、虎符、龙渊,你们做的,好得很……”
她对着镜子绾起一头秀发,口中怪腔怪调的哼唱:“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散落在地上的奁盒也被她一只只打开,她好奇地端详着其中的口脂、面药、铅粉、胭脂、一样样嗅着它们的味道,喃喃吟道:“宝奁常见晓妆时,面药香融傅口脂……”
她用指尖从盒中沾了点朱红色的口脂,轻轻抹在唇上,对着镜子来回照了照:“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
精致的妆容在吟诗中一点一点完成,最后她从盛着花钿的小盒里拈出一片翠鸟羽毛剪出的花钿,放在舌尖舔了舔,轻轻黏在眉心:“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镜中映出的美人梳妆已毕,正是一颦一笑,媚态横生。她微微侧过脸,刚要满意地起身更衣,却忽然凑近镜子,剥去了额上靛蓝色的花子,原本云雀般婉转的喉咙里竟突然冒出张管家苍老的声音:“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第三十六章
当玉色的夹纱长裙穿上身,鹅黄色的长缨一圈圈缠住纤细的腰肢,“安眉”在内室里软软地踱了两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槐树枝。
“又沉睡了吗?”她抬起手,双目盯着槐树枝仔细地端详,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们最恨你的地方,或者说我们最恨凡人的地方,就是你们太不懂得珍惜。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都不能得到的肉身,你们说放弃就放弃——你知道柔软的口器啃食坚硬的木头是什么感觉吗?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除了槐木如铁,什么也摸不着看不见。三百年里彼此鼓励的同伴,就被你以可笑的理由轻松吞下肚,这对我们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说着说着眼中就滑出泪来,泪珠滚过腮上的胭脂,洇出一道淡淡的红痕。跟着她将双唇凑近了槐树枝,轻轻吹出一口气,冷声催促道:“醒过来吧,你可以醒过来的。上一次,你中途不就醒过来了吗?”
手中的槐树枝因她的呵气,果然透出了一点绿光,她像是听见了树枝里发出的声音似的,眯了眼笑着对答:“不用怕,你的魂魄只是暂时被封在树枝里。你不是想要我帮你渡过难关么?我想,这次总要让你听着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