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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一拐角竟是漫天大雨。窗外尽是粗粗的雨丝。夏末正站在屋檐下面,对着檐雨失神。小苏走到他的身边,夏末居然没能收过神来。小苏没有停步,赌着气往雨中去。夏末的眼睛跟着小苏走出去四五步才聚光了。夏末慌忙脱下衬衫冲进雨中,在小苏的头顶充当一把雨伞。小苏的委屈和恼羞成怒在胸中无声翻涌。泪水往上冲,堵在眼眶里漂。她不肯停步,虚虚弱弱往大门口踉跄。夏末光着背脊淋在雨中,一路小跑一路小声呼唤:小苏,小苏。小苏走不动了,站在衬衫底下大口喘息,夏末的光背脊被她的眼泪弄得恍惚浮动。狗东西,狗东西!小苏突然尖声吼道,她用尽全力一巴掌抽在夏末的肉上,雨中响起了一声脆亮的巴掌声。谁让你这样了?她大声说。夏末的胸口堵得酸,一点一点往下碎,他一把抱住小苏,紧捂在胸前。小苏的双腿一起软了,泪水喷涌出来。她拽住夏末的臂膀,伤心无比地说:谁让你这样了?

夏末推开家门,屋里泛了一地的水。北窗没有关,摞在墙角的书全被雨水淹死了,尸体皱巴巴地肿胀开来。要命的是那块画布,淋透了,和小苏一样刚做完人流,软沓沓地露出了极度疲态。夏末把小苏扶上床。小苏躺在床上,睁大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她的眼睛只有零摄氏度,看到哪里哪里就泛起一阵冰光。夏末站在画布面前,一种极不具体的愤怒在胸口上去下来。夏末忍了好半天,找不到发泄的借口。他以一声长叹给这次愤怒做了最后总结。夏末插上电热茶杯的插头,又把小苏的秽衣泡在绿塑料桶里,然后拿起拖把吸地上的水。夏末这么一忙碌屋子里又乱散了。生活中的每一样必需品都显得多余,他的手脚和这些生活必需品很快呈现出矛盾局面,不是它们挡住夏末,就是夏末打翻它们。小苏无力地说:别弄了,你画吧。夏末立住脚,只是对着画布发愣。夏末无奈地又叹一口气,小苏轻声说:你怎么老是叹气,我怎么对不起你了?夏末停了好几秒钟,最后说:我给你买点滋补品来。小苏说:算了,我们还剩几个钱?——我躺两天就好了。夏末点了根烟,突然歪着嘴笑了。我们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夏末说,我们坚持了社会主义。第二天一早夏末就出去了。小苏躺在床上,身上的所有关节都有点凉。窗帘背面的阳光很有力,但小苏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夏季已经远去了,早早立了秋。小苏望着窗帘,这块窗帘对小苏来说意义重大,是她六月二十八日那天买的,离毕业还有两天。那天有极好的太阳,小苏一个人来到华联商厦的三楼,看中了这块布。布上是大块椰树叶,满眼太平洋热带海岸风光,奔放、热烈、自由、开阔。七月一日是她大学毕业的日子,她即将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日城了。寝室里只留下七张空床。小苏最后一次守在自己的寝室内,炎热膨胀了这个焦虑时刻。有一种酸楚,有一种怅惘,有一种紧张,概括起来说,介乎失落与甜蜜之间,有一种蠢蠢欲动悄然滋生、蔓延了。她取出这块布,用热太平洋的奔放风光做成了一道窗帘。窗帘是绝对私生活的开始,是生活由笼统的社会化向个性隐秘的无声过渡,是所有少女迈向女人的人之初。午后三点钟,夏末敲门了。小苏赤脚走向门口,打开一道fèng隙。窗帘笼罩了夏末。夏末的目光在热太平洋的瑰丽空间天高飞鸟海阔跃鱼。夏末反掩上门,手背在身后,拉上了插销。放弃分配,好不好?小苏轻声说。我们留在这个城市,好不好?夏末的眼前就看见碧蓝的海面卷过来雪白长浪。他开始冲浪,他的身体弓在穹形浪卷之间,在平衡中滑向失重。夏末点了点头。他糙率地、莽撞地、英雄气盛地点下头。青春男人的糙莽与率直充满了男性魅力,充满了新概念英雄。他抱紧了她,冲动了。他们的冲动相互渲染相互激励,夏末在小苏腹部的弧线上感受到自身的力度与气魄。他们合在了一起。二十二岁加二十二岁还是二十二岁。他们仅仅以这样一则理由留在了这座城市。自在的活法往往来自于一次简单冲动,这是来自于身体的大思想。

阿娟在中午推门进来了。阿娟在这个时候进来小苏有些意外。阿娟给小苏的印象不像是多事的样子。阿娟端了一只小砂锅,身后跟着小铃铛。阿娟的脚肿得厉害,套着耿师傅的塑料拖鞋,小半个后跟还留在外头。她的肚子又尖又凸,露肩套裙全撑开来了,在rx房和腹部之间空洞了一大块。小苏撑起上身,阿娟放下砂锅立即把她摁住了。阿娟说:给你熬了碗鸡汤。小苏故作不解地笑笑说:你给我熬鸡汤做什么?我昨天淋了,只是感冒了。阿娟摸摸小铃铛的头,接了话茬说:就是不感冒,喝了总是没坏处。

大街上布满九月阳光。高层建筑都是新的,在阳光底下精力充沛,傲然自负。街上的每一张面孔都显得营养丰富,每一个人仿佛都有来头,目空一切,财大气粗。

夏末走在大街上。他用那双渴眼四处打量招聘广告。招聘广告极多,反反复复就是女招待和男会计。城市就是这样一条街,一边站满女招待,一边伫立男会计。招待与会计构成了现代都市的花枝招展与理性秩序。一边是温柔乡,一边是富贵场。招待与会计的身影一路排列下去,拉出了都市的透视效果,用最时髦的传媒话语概括起来说,拉出了都市风景线。他们的身影仪态万方,潇洒体面。他们就是今日城市,他们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处处显示出今日城市的泡沫缤纷。无主题、无承载、款式不限、随意自如,他们的身影迎来满堂喝彩与掌声,是一台综艺。

直到下午四点夏末都没有找到头绪。他走上天桥。他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一时想不起这个城市到底在哪儿了。

夏末站在天桥,凭空想起了小苏对他说过的话,是在手术之后坐上马自达对他说过的话:她空了。夏末站在天桥上,望着九月的城市画面,四处生机勃勃,只有他夏末一个人空了。只要有人给他一巴掌,他立即就会变成一张二维招贴广告画,贴在马路的拐角,对物质世界只重复一句话:用了都说好。

玛格丽特酒店装潢一新。夏末游荡在酒家门口,看见自己成了酒家镜面墙壁中的孤魂。文明世界处处是反光,处处有一种包孕一切的豁达与明亮。夏末迎着镜子过去,却看见镜子把他一点一点往外推,又礼貌又宁静。镜子是当代都市中最伟大的世俗哲学家,它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无不体现出无中生有这一精神实质:做所有的承诺,不负任何责任。用镜子装潢建筑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说到底这依然是会计的方式,镜子使我们的世界辽阔起来,而我们的空间依然是被2整除的商。

夏末走到一张木板广告牌旁。广告牌很精致,玛格丽特酒店诚聘会计两名,女招待若干。夏末一看会计两个字一股暴怒破空而来,不可遏止了。终于找到借口了!夏末一脚就把广告牌踢飞了。夏末对着大街放声吼道:除了会计你们还要什么?你们要这么多会计做什么?

夏末的歇斯底里没有引起社会性关注。大街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人们无暇旁涉,关注夏末的是酒店的两个保安。出于职责与自卫,他们的威严身影移向了夏末。他们的制服很挺,铁青色,举手投足森然肃杀。

夏末被带上了二楼。空调很好,色彩是那种巴结人的调子。羊皮沙发软得讨喜,处处让着客人。真是个好地方,夏末没钱,不也进来了?

进来了一个小伙子,和夏末差不多岁数,干干净净,很体面很精明的样子。小伙子矮夏末半个头,但他的目光在任何一个高度都能够居高临下。他的双手插在裤子的兜里头。他走到夏末的面前,慢腾腾地说:为什么砸我东西?

夏末没有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碎钱,堆在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说:不够。

夏末说:我就这么多。

小伙子说:你有衣服。

夏末瞪着他,扒了上衣扔过去。

小伙子说:不够。

夏末把自己全扒了,包括两只臭袜子。只给自己留下一条足球裤。

小伙子说:我猜得出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什么也别说。你不是愤世嫉俗,只是穷,你们对世界的态度只有一个:批判。别人用双肩挑着你们,你们指出人不应驼背,这就是你们他妈的艺术家。小伙子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钱包,用中指和食指夹出一张老人头,对夏末说:去叫辆出租。

夏末站着不动,古怪地笑起来。夏末说:是生活迫使艺术家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

小伙子跟着夏末笑,说:这话听起来有意思。值两百块。

夏末把指头伸到小伙子的钱包里去,抽出两张。夏末望着两张新票子,捻了捻,自语说:挣钱原来很容易,就是说空话。

夏末赤条条地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样子很滑稽。耿师傅扛着铁道扳手,一眼看见夏末,夏末的手里捏了一把碎钱,步子迈得器宇轩昂。耿师傅喂了一声,厉声说:和谁打了?夏末笑笑,却不答。耿师傅放下扳手拉下脸来,告诉我,我去找他!夏末扬了扬手里的钱,高声说:我赢了。

夏末推开门,小铃铛正跪在小苏的床沿折纸飞机。她听不见开门声,折得正认真。小铃铛的纸飞机在小苏的床上排了整整一排。小铃铛抬起头来,看见小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眼眶里突然飘了一层泪,一点一点变厚。小铃铛回过头,夏末握着钱倚在门槛上和小苏默然对视。小铃铛站起身从夏末的身边悄悄退出去,看见爸爸用很猛的动作向她招手。

夏末走到小苏身边,只打量片刻,两个人就无声地吻了。这是一个伤心的吻,疲惫而又悠长。小苏的指头在夏末的后背上盲目爬动,像找不到地方结茧的秋蚕。小苏贴紧夏末,夏末感到到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她的rx房失去了韧性与弹力,绵绵软软在他的胸前往后退。夏末闻到小苏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奶腥。这股气味萦绕在九月黄昏,使夕阳的缤纷越发妖艳,越发无助。夏末被这股奶腥笼罩了,他轻声呼唤小苏的名字。自尊在病态汹涌。夏末跪在床上,抱紧小苏,小苏仰起来张大了嘴巴,吃力地大口喘息。两列火车正在窗下交叉,车轮声纷乱了,它们交叉的过程中大地疾速颤动。火车失之交臂,它们朝各自的方向呼啸而去,声音往两边的远方消逝,在人类的听觉中拉开了世界的无垠空间。黄昏在铁轨的反光中降临了,铁轨静卧在城市边缘,铁轨同样静卧在生活边缘。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们了解世界的来龙去脉。但它们不语,恪守金属品格。

小苏在这段无聊的日子中和哑女小铃铛成了朋友。小苏从阿娟那里学来了两个手语单词:你好。再见。把食指指出去:你;竖起大拇指:好;摆摆手:再见。小苏决定教会小铃铛说出这两个词:你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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