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躺在床上开始说起他家乡的见闻。说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只穿着胸罩的三十多岁女人,睡在庙附近的垃圾池里,人人都跑去那里围观。那时候庙前面搭了一个戏台,每年都请省里最好的戏剧团给神明唱戏祝寿。有人认出了那女人,说是前几年跟着某剧团来演出过的,是一位有名的花旦。还是小学生的何其在大人堆里努力地踮起脚尖探出脑袋,想看一眼前花旦的风采。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骚动,然后是几个男人下流的笑声。女人的胸罩被人扯掉了,她捂着胸口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疯狂地咒骂着。何其终于看到了她,一个短头发的女人,头发油腻腻地纠结着,她的表情狰狞而恐怖,浑身脏兮兮的,底下的皮肤却异常的白皙。她张嘴的时候,何其看到了门牙处两块黑黝黝的洞穴。她的脸看起来不年轻了,也不像年轻过的样子,呲牙裂嘴地,对着那几个不断靠近她的男人,发出警告意味的嘶吼声。她朝每个围着她的人吐口水,何其逃也似的跑开了。
何其第二天早上上学路过那个垃圾池,女人已经不在了。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的脸,还有她脸上的表情。
那年的又请了省里有名的戏剧团给神明唱戏,台上的花旦很漂亮,也很年轻。他坐在台下,在一堆爷爷奶奶的中间,看了一晚上才子佳人的故事,最后熬不住睡着了,被爷爷背回了家。第二天醒来,昨晚上演了什么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说他困了,要睡觉了。于是又翻了一个身,背对着邢衍,兀自睡去了。
邢衍看着他的背影,又失眠了一夜。
第22章插pter22
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邢衍还在睡,难得睡得那么糊涂。平时都是他一睁开眼睛,这边就像受到感召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这边何其都刷牙洗脸穿戴整齐准备上班了,邢衍还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酣睡着。何其觉得没有必要叫醒他,从桌子上拿了公事包,绕过他的床出去了,还顺便帮他把门给关上了。
邢衍醒的时候,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总之外面的太阳很高了。何其床铺上没人,整间屋子只剩下他一个。
他起床洗漱之后,拿点东西垫了垫肚子,然后像往常一样,开始坐在阳台上发呆。
邢衍偶尔会用何其的电脑上网看些电影。他发现何其平时浏览的都是些视频网站,点进收藏夹,里面收藏了很多外国的电影和电视剧。何其晚上睡觉之前一定要在床上看会视频才能入睡,这时候会叫上他一起。邢衍以为何其只是闲时无聊看电影打发时间,没想到这还真是他的爱好。收藏夹里有很多黑白老电影,默片时期的也有,他甚至看到了距今一百年前的黑白短片。不过邢衍点击进去,那些电影不知道怎么的都不能看了。
他还有一个2tb的黑色硬盘,放在柜子里,偶尔会拿出来看电影。邢衍也见过,里面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光是以导演名字分类的文件夹就有好几百个,可谓是骨灰级的老影迷了。打开硬盘就像是进入了一个私人博物馆,里面全是何其喜欢的。从网上各个地方收集而来,有些老电影甚至花了他好几个月时间来寻找资源。何其曾兴致勃勃地指着一部默片时期的哈姆雷特对他说,这部电影他在网上找了很久,直到某天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一个网站上搜到了种子,那天他欣喜若狂,差点没从宿舍的床板上蹦下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然,这些电影都是他大学时候收集的。他说那四年在学校天天无所事事,不求上进,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花费在兴趣爱好上。工作后就没那个北京时间了,上班回来都累成一滩狗屎,哪还会有精神找新电影看。有这些也够了。
邢衍听完以后,觉得挺感动的。他实在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也诚然如他自己所说,是个不求上进的人。这些电影不光是何其收集的爱好,还代表了他的青春,他花在上面的时间,所用的精力,全都在一个硬盘里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他喜欢听何其给他讲述自己的事‐‐大学时代的舍友,地铁上不经意间看到的漂亮女孩,现在还经常跟他保持联系的损友林游。他和林游一起玩游戏的时候邢衍也会凑上前去,稀里糊涂地看屏幕上的小人满地图乱走,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何其就死了,然后听他在那里大骂。
昨天是第一次听到何其说起他的家乡,听起来是很有中国味的地方。庙宇、搭台子、唱戏、花旦,对于他来说都是新有名词,云里雾里,只在脑袋里有个大致的印象。他说的大概是中国的古典戏剧,花旦‐‐就是戏剧舞台上的女主角吧。回忆里得了精神病流浪到他家乡的前花旦,也许让何其联想到了自己。邢衍不得不承认,他和那个女人有共通之处,同样在舞台上曾经发光发热过,同样流离失所,遭众人厌弃。只不过他遇到了何其,终于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
如果当初没遇到他,此时的自己会是在哪里呢?
是沿着江水之下,消失在茫茫人间;还是他最终没跳下去,现在仍在街上如行尸走肉般,仓皇度日?
他回想起那时候的白水桥,隔岸的灯光虚晃着他的眼睛,模糊的尘世啊,皆在彼岸。何其将一只小舟摇到他脚边,将他引渡。看着渐行渐远的白水桥,他觉得自己终于能放下过往,彼岸也再不是过去的彼岸。
某一天晚上,何其回来得早,吃饭洗澡刷牙洗脸完后,居然才九点。他躺在床上兴致高涨地打开电脑,叫来邢衍在他旁边坐下,打开了电影《乱世佳人》。他说他以前看这部电影看了三遍,最近想重温都找不到时间,还好今天下班快,看到十二点多就睡。邢衍也很高兴,坐在他旁边兴奋地等着电影开演。结果斯嘉丽刚历经艰险穿越战火纷飞的战争地段,回到自己满目疮痍的庄园,何其就睡着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重重地掉在邢衍的肩膀上,直到电影结束在斯嘉丽泪流满面却充满希望地说完最后的台词,他都没醒过来。
&ot;afterall,toorrowisanotherday!&ot;
&ldo;无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do;
邢衍的脸上微微浮起了笑容。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正打算转身回屋,把昨天留下的衣服给洗了的时候,底下的阳台传来妞妞的声音。
&ldo;阿衍哥哥!阿衍哥哥!&rdo;
邢衍说过不要在阳台上这么叫他,这会让路过的人知道这座房子里有一个漏单的小女孩,如果有人心怀歹意,那就糟了。他教她用硬的东西,比如说扫把或衣架敲击防盗网,这样他听到就会赶快下来。
今天邢衍起晚了,醒来何其已经走了,连妞妞他都忘了,实在太不该。平时这个时候他都会先下去跟妞妞说一会儿话,才回来做家务活。等到吃完午饭再下去,哄她睡觉之后,到超市买菜,然后坐在阳台或在楼下的台阶打盹,直到妞妞午睡起来了,站在门里小声地叫他:&ldo;阿衍哥哥……&rdo;傍晚的时候他还要回去给何其做晚饭,每次何其都勉为其难如临大敌地把碗里的食物吃完,为了鼓励他,还会说&ldo;下次你一定可以做得更好!&rdo;邢衍听到,忍不住要在心里长叹一番,进而泪流满面。他人太好,让邢衍觉得每次进厨房都是一种犯罪,而何其,就是受罪的苦主,还是患有斯德哥尔摩症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