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便向钱塘江边的六和塔走去。
五皓臂似玉梅花妆
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个大弯,再向东流。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张翠山脚下虽快,到得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将黑,见塔东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较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般模样。张翠山心评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一意要问她昨晚之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踌躇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波动,惘焉若酲。”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吧。”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
那少女道:“昨晚乌云蔽天,未见月色,今天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转过头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明媚清丽,难描难言,为此容光所逼,登觉自惭,不敢再说什么,转身跃上江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陡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回望,见那少女所乘的江船沿着钱塘江缓缓顺流而下,两盏碧纱灯照映江面,水中也是两团灯火缓缓下移,张翠山一时心意难定,转过身来,在岸边也向着下游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相伴东行。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儿,不自禁地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张翠山心中惘然,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坐在船头,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湿。
张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进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标不怕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伞向岸上掷来。
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题着七个字:“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多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颇为精致,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足,当出自闺秀之手,但颇见清丽脱俗。
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条小沟,左足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他变招奇速,右足踢出,身子腾起,轻轻巧巧地过了小沟,犹似凌虚飞行一般。只听得舟中少女喝了声彩:“好!”张翠山转过头来,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书画,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张翠山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书法,说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说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稍见少了点含蓄,不像其余六字,一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相公一说,这才恍然。”
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约有半里。这时天色更黑了,对方面目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相公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艄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怅惘,只听得那少女远远说道:“我姓殷……他日有缘,再向张相公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三个字,蓦然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个书生打扮、相貌俊美的女子,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
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
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请问殷姑娘在何处遇到我三哥,如何救了他?”那少女道:“我在钱塘江畔见俞三侠倒卧在地,便顺手救起。”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极抱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