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要他学会了那些东西,大和的江山就能重新回到鹿家手上,到时候,他必要让所有欺辱他,看轻他,放弃他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场美梦,是支撑他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唯一理由。
直到跪在严褚跟前的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梦碎了,大和再也回不来了。
“鹿元欢!”他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咬得用力,那凶狠的模样,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高忻不满地皱眉,冷静地道:“欢欢是高家的血脉,鹿这个姓,不吉利,不适合她。”
鹿邑听到不吉利那三个字,喉头一甜,又因心里怄着的那口气,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腥咽了回去。
他算是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秃毛的凤凰不如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四年前,他高忻见了他,那还不是只有规规矩矩行礼问安的份?
“是她将信交给你们的?”鹿邑兀自不敢相信,他与鹿元欢之间有过节摩擦不假,可知她是个重情重义的,程双那件事就足以证明这点。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孤注一掷,将所有筹码都押在她的身上,活生生成了一场笑话。
高忻挑眉不语,严褚则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要多淡漠有多淡漠,“你凭什么认为她会选择帮你?”
“你也别站着说风凉话,在你我之间选择,再加上皇姐,她没什么好犹豫的。”鹿邑呵笑,“罢了,从古至今,成王败寇,今日落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大概是他一生,说过最硬气的一句话了。
严褚眸子幽深,像是两口瞧不出深浅的井,在这大雨滂沱的夜里,同样是一身深褐蓑衣,别人狼狈不堪,他整个人却如同雨中的一幅画,清贵出尘,就连声音也像是从极远的天边传出,“朕问你,京里还有哪家是与你同气连枝,暗中接应的?”
“皇上天大的本事,何必在这里审问我,倒不如,你自己猜猜看?”鹿邑眼里散着阴寒的光,牙关紧咬,俨然是打死也不说一个字的架势。
“鹿邑。”高忻想起早年记忆里面目柔和的姨母,到底有些不忍心,于是抢在严褚开口前劝:“不要负隅顽抗,知道些什么就尽早说出来,也能少吃点苦头。”
至少死得不会那么凄惨。
鹿邑愣了愣,突然朝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若不是高家和罗家,我父皇怎么会死?我母妃又何至于自绝当场?我真的挺好奇,你们高家人,难道就从来不会觉得亏心吗?”
“你是我母妃瞒着父皇瞒着天下人抱出宫的,你妹妹在宫里几次生死边缘,亦是母妃和皇姐出面保下的,这些善心和恩泽,就是给一条狗都比给你们强!”鹿邑突然激动起来,眼尾泛红,嘶吼道:“我已走到这般田地了,你再和我说这些,虚伪至极!”
严褚听得面色不耐,眼神骤冷。
高忻半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声音依旧称得上温和,话语间强烈的压迫和锋利显露出来:“鹿邑,从始至终,你才是最无能最虚伪的那个。”
他拿出元欢递给他的帕子,素白的手帕上仅仅在角落绣了一丛翠竹,针脚细密,料子上好,上面还清晰地描着一行小字,高忻怕他看不清楚,好心地举到他跟前。
这种样式的帕子,这熟悉的字迹,让鹿邑如遭雷击。
这是鹿晨曦的东西。
他温柔善良得不像话,对谁都掏窝子的皇姐。
她死了,死在了程家。
他没能救得了她。
鹿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雨水顺着脸颊一路淌到下巴,也带走了几滴温热的液体。
“你父皇昏聩□□,致使民不聊生,你在皇宫里嚣张肆意作威作福的时候,可敢去宫外走一走,看看那些涌到京城的难民吗?”
“随帝一意孤行,在连年天灾,粮草不足的情况下,仍要向漠北发兵,高家和罗家在朝为官的臣子跪在金銮殿下磕头死劝的时候,你可有站出来劝阻过一句?”
“但凡你好学些,努力些,亦或是正直仁厚些,罗首辅和高家,便是拼死,也会全这段君臣之义,哪怕死,也会以身为大和的臣下为傲。”
“是你让他们觉得不值,死而不值!他们身在其位,就得替百姓谋福祉,替这破碎的山河寻个明君,你告诉我,这样的想法,何错之有?”
高忻一口气说多了,停下来顿了顿,见到鹿邑那副愣怔的模样,顿时又觉得浑身不舒服,有些话,憋在心里久了,不吐不快。
“你问我高家人会不会觉得亏心,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完全不会!”
“在那样的时刻,父亲他用随帝的头颅,自己担了洗不掉的骂名,高家满门蒙羞,以此向皇上求情,想保下姨母的性命。而欢欢,你就更没有资格说她一句不是,大公主死前,你不敢出现,怕被逮住,程双被皇上带回宫的消息你鹿邑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没做,你不仅无能,还畏死,欢欢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但她竭力在保护程双,保护你嫡亲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而那个时候,你为你母妃,为你姐姐做过什么?”
这一番话,无疑是将鹿邑的遮羞布狠狠地撕开,逼着他直视真相,直视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他颤着手拾起帕子,再扫了一眼帕上的字,惶然又无助地低喃:“我没有办法……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我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