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挺好的,真是麻烦你了,郑学长。”付闻歌说着,紧朝白翰辰使眼色——人家大清早的跑过来给你哥治伤,好歹留人吃碗粥吧?
打从刚才起,白翰辰听付闻歌左一个“郑学长”右一个“郑学长”就听的牙酸。但正如付闻歌用眼神传递给他的意思那样,人家是来帮忙的,纯粹出于道义,他要是不识好歹就真成混蛋了。
“麻烦你了,郑同学,今儿家里出了点儿事儿,都忙着,就不招待你了,这些钱——”白翰辰回手抖出张法币,五十面值的,抓起郑宏晟的手往里塞,“你拿着,算我一点儿心意。”
“不不不,这可万万使不得。”
郑宏晟跟被蝎子蛰了似的抽回手。五十块,顶他做助教一学期的薪水了,只是缝个针而已,根本用不着这么多钱。再者,他来这完全是因为付闻歌的请求,跟钱没半点儿关系。
他推辞道:“是闻歌叫我来的,我要收了钱,等于坏了我们俩的关系。”
拿出来的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又听郑宏晟说什么“我们俩的关系”,白翰辰这脑门子上立时绷起青筋——你俩什么关系啊?哦,合辙付闻歌天天跟我这尥蹶子,是因为瞧上你了?
硬将钱塞进郑宏晟的口袋里,白翰辰在他回手去抽钱时一把按住对方的手腕,正色道:“郑同学,你跟闻歌的关系,那是你们俩的事儿。今儿求你办事儿的是我白翰辰,你不收钱,就是瞧不起我。”
“可这——”郑宏晟有种手腕要被白翰辰掰断的感觉,又不好舍下脸使劲挣开,只得向付闻歌投去求助的目光。
付闻歌多少了解点白家人的行事作风,也知道今天这钱要是不给出去,白翰辰的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劝道:“郑学长,你就拿着吧,二少的心意,不然以后他也不好叫你帮忙了。”
我叫他帮忙干嘛?白翰辰侧头瞪着付闻歌,心说只此一次,再有下回,老子自己去医院扛个不会说中国话的洋大夫过来,还真不怕把白家的丑事散得人尽皆知。
“行,我拿着,二少,您可以放手了吧?”郑宏晟想拿就拿吧,回头给付闻歌补习功课的时候,偷偷夹回课本里去就是了。
白翰辰松开手,探身去查看大哥的情况。付闻歌见时间不早了,转头帮郑宏晟收拾好东西,一起回学校。
白翰辰听着付闻歌跟郑宏晟脚前脚后的出去,心里憋了口气。又见白翰宇眼睫微动,像是醒了,只得先把旁的心思放下紧着伺候亲哥。缝针没麻药,针线牵拉皮肉如火灼般的疼痛教白翰宇只挨了一半就疼昏过去了。
整一个活受罪。
白翰辰拉过锦被盖住大哥冷汗遍布的上身,轻问:“哥,喝口水不?”
白翰宇皱起眉,紧咬住嘴唇挪动身体,侧躺过来。每分每毫的移动都会扯痛伤口,但他只是忍着,好像受了这些发肤之罪,心里的自责便轻了些。
他稍稍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向弟弟:“几点了?”
白翰辰稍稍一怔,反问:“你上午约了人?”
“翰辰……就帮我……看眼时间……”白翰宇气息浮漂,断断续续。像是痛不能语,又有什么必须要办的事情吊着。
“快九点了。”白翰辰又问了一遍:“喝口水不?”
无力地翘起手指表示不需要,白翰宇长缓了口气。金玉麟八点的火车,眼下应是正去往上海的途中。
他不说,白育昆也有法子查,只有当事人先远离这是非之地才好。若是老爷子查出自己的亲儿子给一个戏子做了“相公”,辱尽家门脸面,必得气得比今天还要厉害。
况且,教金玉麟身败名裂,于白育昆来说不过动动手指之微势。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白老爷子走得早,白育昆二十五六便做了白家的“老爷”。身为白家的顶梁柱,别人还在花钱买教训的年纪,可到了白育昆这却是丁点儿错都犯不得。偌大的家业,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而时局动荡,兵匪不分家,自保尚困难,更罔提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
然,白育昆做到了。使钱,使人,使心计,在外能屈能伸,对内严规重矩。
二叔公承做修路工程,克扣工钱和占地补偿,还纵恶行凶打死了人。教白育昆知道了,亲自将人捆起来送到大帅府,判了个斩立决。
五姑丈暗地里用白家的车队走私军火,行至关卡时遇到临检,教西北军连人带车给扣了,逼家人拿五十万大洋换命。五姑跪在大宅外头苦苦哀求,白育昆派人将钱放到姑姑眼前,又叫姑姑签下欠条字据:按行规计利放贷,父死子偿,还清为止。
旁人都道他无情无义,却没人瞧见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自罚谢罪。
创业难,守业更难。自儿子们初识人事,白育昆便教他们“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道理。又教他们戒贪忌嗔不可痴,万不能因一己之私,辱没先人的脸面。
白翰宇谨记父亲的教诲,本本分分了三十年,却一朝为情所困,教白育昆雷霆震怒。
“翰辰……哥求你件事儿……”
白翰宇说着,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瞬的洇进枕套里。被打成那样都没掉一滴泪,可一想到金玉麟会因此遭受磨难,他却无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眼瞧着哥哥掉眼泪,白翰辰的鼻梁也阵阵发紧。虽不是一母所出,但毕竟自小一起长大,两兄弟的情义不比那一母同胞的差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