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君睨他:“还算你识趣。”
那俊秀男人突然眉毛一扬,嘴角挑起个不怀好意的笑,他慢慢倾身凑到她耳边,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压低了声音,沙沙地说:“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顾灵毓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隔着帐子,蒙眬视线里,竹影纱窗摇,红日飞尘动,傅兰君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她心情很好,小声地哼着随心编造的小调儿。金色阳光晕开她那一身鲜亮亮的红,生动活泼得不像话。
顾灵毓斜倚在床头,模模糊糊半梦半醒般地微笑看着她,直到傅兰君感受到了落在背上炙热的目光,她惊吓似的转过身,一脸的羞怯喜悦变作了恼怒羞窘,半天才吭哧憋出一句亲昵到可以称之为打情骂俏的话:“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起床,懒丘八。”
顾灵毓翻身下床,径自走到梳妆台前大剌剌地坐下:“顾夫人帮我梳个辫子吧。”
他表情懒洋洋的,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挑逗性的暧昧,让傅兰君止不住脸红心跳,她嘴里说着我又不是你的用人,但还是乖巧地拿起了梳子。
夏天清晨的阳光温柔而妩媚,给一坐一立的两个人鎏上一层淡淡的金红,傅兰君看向镜子里,那里头是一对璧人,男俏女丽,色彩浓稠艳丽,浑如一幅西洋画,傅兰君恍然察觉到,原来自己和顾灵毓在相貌上是有些相像的,或许他们本来就有些挂相,只是她从未注意到,也或许是相处得久了连容貌都受到彼此的影响……这发现让她有一点心跳加速。
顾灵毓的辫子已经结好,傅兰君却还是一把长发披散在背上,顾灵毓突然心血来潮地伸手扯扯她的发梢,问她:“你穿过男装吗?”
傅兰君手里利落地打着辫穗,嘴上回答:“穿过的,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那年你们公学闹学潮,我被女同学拉去看热闹……”
上海1902年冬。
一大早,睡眼惺忪的傅兰君被同学孙贞从被窝里拉起来,说今天要带她去看场好戏。
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女塾,直奔孙贞家而去,在孙贞家她们换上了男装。孙贞是北方人,长得比傅兰君高壮些,傅兰君穿着她的衣服有些晃晃荡荡的,孙贞打散她的发辫在脑后编成一股男人的长辫,头上扣一顶帽子,再把珍珠耳环摘下来,眼前就是个俊俏年少的纨绔小公子了。
孙贞的哥哥孙坚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他十七岁,在南洋公学中院读书,之前傅兰君见过他两面,是个很活泼的青年。今天他的眉目间全是躁动的喜色,一见到傅兰君就忍不住献宝:“今天我们学校有学生要向盛大人请愿,听说请不下来的话就要闹大呢,我看八成请不下来,今天有好戏看!”
他带着孙贞和傅兰君往公学去,路上遇到人就说这是初院的小学生,傅兰君谨慎地低着头,心里却在欢呼雀跃。这新鲜的体验让她又忐忑又刺激,务本女塾只有女学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年轻男学生呢。大家都穿着校服三两成群结队而行,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年轻人,里洋溢着激昂的青春气息,让她忍不住想起已经两年杳无音讯的南嘉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否也正在学堂里读书?
两百多个学生已经在操场上列队整齐,孙坚带着孙贞、傅兰君躲在教学楼上找了个好位置眺望操场,孙坚一边观察一边跟两个姑娘解说:“前几天不知道是谁在五班老师的座位上放了个洗干净的墨水瓶,五班老师以为这是讽刺自己胸无点墨,老师要开除学生,学生喊冤枉,找盛大人申冤了好几次,盛大人推说生病不见人,事情就这么闹大了,五班的学生已经全被开除了,现在这群人闹的是五班走他们也走,我看他们是走定了。”
傅兰君一眼不眨地望着操场,时间久了,操场上已经有些骚动。
骚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学生们再次列队整齐,只看见维持秩序的人站到高处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也听不清,然后学生们突然振臂高呼起来。百十来人的高呼声振飞鸟,傅兰君听到他们在喊:“祖国万岁!祖国万岁!祖国万岁!”
孙坚兴奋起来:“怎么样,我就说他们走定了!”
学生们列队出校门而去,年少的傅兰君被这恢宏气势震慑,胸腔里忍不住勃发出一股意气,她仰慕地看着学生们离去的背影,孙贞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回现实:“好戏看完啦,走吧。”
两个人跟在孙坚身后下楼,因为罢课退学的原因,退学的人已经走了,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去看热闹了,路过的教室基本都是空荡荡的。路过一个教室的时候,孙坚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原来里面还坐着一个人,他探身进去同那人打招呼:“顾师兄没去凑热闹?我看到顾师兄的两位好朋友都在游行队伍里,顾师兄班里的同学也都去了。”
那位顾师兄声音冷淡:“既然知道是热闹,有什么可凑的。”
孙坚只得讪讪地退回来,压低声音对傅兰君、孙贞说:“这位顾师兄脾气怪得很,我们走吧。”
临走前,傅兰君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坐在教室正中间的那位顾师兄,冬日阳光灿烂,映得教室里一片冷冷白光,人和物的轮廓融化在白光里,看不清那位顾师兄的面容,只能看见他挺直腰背坐着,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是极挺拔清瘦的一个人影。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