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还是不见敌人出现。护卫毕竟不是久经训练的军队,有人感到不耐,懈怠起来,更有人将盾牌一扔,骂骂咧咧去了。后面镇远镖局的人闻讯也是严阵以待,此时还以为李岩谎报军情,有人叫道:“姓李的莫不是水匪奸细?要在夜间害得大伙儿无精打采,明日好将咱们一锅端掉。”这边有人将信将疑,看着李岩。
李岩不理,只管倾听,忽道:“举盾!”空中矢如飞蝗,发出“咻咻”之声射来。有几人反应稍慢,更有丢下盾牌的,立刻中箭惨叫。忽然对面有人喝到:“敢犯大王天威,今日定要杀个鸡犬不留,众军向前,货物女子三成作为此战奖赏!”,周边火光亮起,显出敌船身形,影影绰绰中竟有二三十艘之多。众贼受到主将言语极力,一面鼓噪一面前进,将客商船队围在一侧河道。
好在其他的军械尚可,弓弩的管理很是严格,水匪的弩箭大多属于自制,威力不大,但心理上的威慑力已经足够。三轮射罢,拖在后面的镇远镖局船只倒先与水匪交上了手。镖师们仗着武艺精熟,一时间也能守得住。
李岩所在船只身处外围,早就成为水匪主攻对象。李岩一面杀敌,一面呼喊让各船护卫保持阵型。奈何即便懂得些武艺也不代表敢于面对这些嗜杀成性的凶徒,立刻有几人被砍倒在地,李岩上前救援,终究分身乏术,护卫不断倒下,已有敌船突破外围。如此情形即便李岩可保无碍,客商尽皆死于屠刀之下,又有何益。好在张大通、韩琦、岳阳四人过来支援,硬生生凭借个人武功将缺口填上。只是终究水匪众多,顾得了这里顾不了那里,多处防线岌岌可危。就连实力最为强横的镇远镖局,在混战中也渐渐失去了个人勇武的优势,武功低一些的镖客已倒下了好几个。
眼看纠缠下去没有好处,李岩让岳阳三人护住船只,自己施展轻功,向对方的指挥战船奔去,要来个擒贼擒王。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远远用弓箭招呼,但李岩轻功卓绝,身在半空或拔高或伏低,甚或在箭矢上借力都能加快身形,这种没有什么威胁的箭矢根本就不能阻碍他分毫。
远远听到对面船上有人“咦”了一声,紧接着“嘣”地一响,似是什么一弹,之后一支携带尖锐啸声的箭支破空而至,势道凌厉,之前的箭矢与之比起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等疾如闪电的箭矢并不是直接指向李岩要害,主要目的在于封锁空间。大意之下李岩没有细想,当即使出“扶摇”之力,身形向上拔起躲避。不料接下来弓弦之声不断,一连六响,竟是最难练的连珠箭,且在夜间视野不好情况下兼具准头与速度、力道,全都指向李岩胸腹之间,当真难得。李岩见六支长箭通体黝黑发亮,箭簇在火光下寒芒闪烁,竟似是特制,不敢大意,长剑在第一支箭上轻轻一磕,施了一股巧劲,按道理箭矢定然偏转。没想到他手臂一震,直觉一股大力传来,长箭果然是通体精钢,在他一拨之下只是稍稍一偏,仍是贴着肋下穿过。
李岩吓了一头冷汗,没想到仍是小看了对手。单看劲道,若是穿腹而过定然就是一个大洞,单以箭法而论只怕已不下于褚北辰。剩下五箭袭来,李岩有心立威,身在半空仍是强运真力,剑芒吞吐,直直迎向来矢。空中并未出现金铁交鸣之声,“嗤嗤”之声不断,接着下了一蓬铁雨,竟然将来箭绞成碎屑。
射箭那人也是吃了一惊,继续发射箭矢,但是李岩仗着轻功卓绝,已经来到船上,而箭矢必须在一定距离才能发挥威力,威胁大大降低。李岩几个闪身,来到敌方指挥船只上,眼见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站在正中,旁边两人举着灯笼不停变换方位、数量。李岩知道这是夜间指挥战阵的方法,看来中年书生不是水匪主将也算得重要人物。只是周边数名护卫围着,个个表情凶悍,看来身手都不弱。其中一人看着面熟,竟是一个胡人,李岩隐约记得他曾在三崤偷袭阿史那瑕,欲夺金狼旗,结果反被算计,导致他仅以身免,好像是听阿史那瑕喊他“阿萨兰”,确实是箭法高明,不知为何未回故国,反而流落于此,加入了“楚江盟”。
此时李岩也无暇多想,身形闪动之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欺身向前,顺势躲过阿萨兰的两支劲矢,直直冲向中年书生,早有护卫迎了上来。李岩“斩情”出手,空中一旋,在两名负责操控指示灯笼的水匪颈间划过,两人一命呜呼,灯笼落在地上。夜间缺少了指挥,前面的水匪登时乱了起来。“斩情”余势未歇,向旁边的阿萨兰刺去,主要是顾忌混战中一名神射手所能造成的杀伤力。
长剑速度劲道比起他射出的长箭也不差,阿萨兰惊慌之下在地上一滚,长剑仍是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锲而不舍。无奈之下,他只得举起长弓在身前一拦,“嘣”一声弓弦被斩断,长剑终于势竭飞回。李岩随手接过“斩情”归鞘,正好看见原本的弓背猛然伸展抖直,成为一支人许高的双锋长矛。阿萨兰乌金丝制成的弓弦被割断,心疼之极,当即抖动长矛向李岩攻来。
护卫中年书生的高手虽然个个厉害,阿萨兰能伤得了崒干也自不弱,只是显然他们更加适合于单打独斗,配合上就要差一点了。周边的水匪更是不堪,没有战阵配合的军兵对敌李岩这样经验丰富的武林高手尚且不是对手,更可况一群乌合之众。登时被李岩破入重围,瞬间伤了几人,越发靠近中年书生。
中年书生毫不惊慌,口中连续下发指令,围攻李岩的人从原本的各自为战渐渐有了配合,最后形成合围的阵势,李岩左冲右突,始终无人与他硬拼,却能将他为重中间。中年书生笑道:“你陷入我的‘太乙混天阵’,还想脱围而出么?若肯投降,我便饶你一命。”李岩不理他。
背后一人以为有机可乘,稍微鲁莽,招式使得有点老,被李岩觑准机会,反手一掌迎上。那人应是向以掌力自夸,当即大喝一声,全身功力运于掌上,手掌上不可名状的紫黑之气,应是毒掌一类的功夫,他不知仗着这一手害死过多少功力比他高深的人。且此时在夜间火光下看不太清楚,正好隐藏,料想双掌相接,那个大杀四方的年轻高手过不多时连跪地求饶的机会都会有。
李岩随手击出,方与那人双掌相交,已察觉对手功力虚实,同时觉得掌上传来一阵炽热、麻痒之意,知道对方手上只怕不单纯,也不敢大意,“负天绝云”内力如同大江叠浪一般狂涌而出,将对手的劲力隔绝在外,同时运转“三昧真火”,将手掌上的麻痒之处炼化一遍,异感顿消。
向那人看也不看,李岩直接对着中年书生说道:“阵法果然高明,只是施展阵法之人破绽多多,我要破你阵法,易如反掌。”同时偷袭那人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涌来,自己的毒掌劲力竟不能侵入对手经脉,暗惊之余也不禁冷笑,手掌相接,剧毒已传至他手上,岂能幸免。对手功力太强那便退却,只等毒发便是,此时还敢口吐狂言,岂非天大讽刺。他哪里又知道李岩早已将毒尽解,呼吸之间,浩瀚莫能匹敌的功力硬生生逼得他的毒功沿手少阴心经回返,即便早就适应毒素,对付远强于自身的功力却是没有丝毫办法,当场心脉震断,魂归冥冥。
旁边人见他不动,知道他浑身是毒,也不敢惹他,直道:“毒尊者,你要不上就让开一下!”见他不动也不搭话,忍不住在他肩上轻轻一推,毒尊者应声而倒,由于死前散功的缘故,满面青绿之色,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下更显诡异。周边人都吓了一跳。
李岩没有时间与他们纠缠,还剑入鞘,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左手食指、无名指相捻,右手拇指、中指相捻,其余各指自然舒展,两手交错相对,如同莲花绽放一般。同时口中喝道:“皆!”
中年书生见他口吐狂言,却也当真凭借施展阵法之人本身的破绽击毙一人,不由冷哼一声,吩咐阿萨兰上前补位。又见李岩的古怪举动,更是疑惑。如今佛心宗大兴,真言密宗不显,这一路真言法印也不闻于江湖,饶是他阅历颇丰,也不知是什么路数。岂料真言配合法印施展,在场众人神情都是一滞,再看向李岩是都有一种莫名敬畏之感,手上动作也慢了一拍。虽说只是微乎其微的变化,整个阵法却变得漏洞百出,李岩觑准机会,身形一闪,已到中年书生身边,长剑出鞘,横在他颈间。
方才李岩所施正是“转轮法印”,此法印本是用来说法时施展,可以使人心神清灵,好接受法统、明悟天心,配合着操控人心的“皆”字真言,却成了震慑心魂的不二法门。此法对付同等级的高手未必有多大效用,用来对付这些明显低他一截,却能靠阵法困锁的人当真再好不过。
中年书生却是个聪明人,不待李岩要挟,直接对旁边人说道:“鸣金,收兵。”传令兵闻言,立刻叮叮当当敲了起来。不多时前面的水匪船只都停止了攻击,纷纷撤回。李岩见他这么识时务,本就暗暗称奇,又见这一支队伍令行禁止,更是惊诧,再看向中年书生时就有些不同与一般水匪了。
中年书生长剑及颈,也不惊慌,从容抱拳一礼说道:“不才巴山落第狂生俞歧行。阁下身手高妙,想必师出名门,敢问高姓大名。”李岩还剑入鞘,也是一礼:“在下李岩,已为门派所逐,不敢仗以提升虚名。我观俞先生气度、行止、言语都是不凡,为何做出这等打家劫舍、杀害无辜之事?”
俞歧行说道:“你便是近来江湖上疯传的凌云弃徒了,大名如雷贯耳,难怪武功如此高强。‘江天王’在我日暮途穷之时帮了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有什么好说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你眼中的水匪之前也都是活不下去的平民。世道如此之乱,他们也不过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至于所犯恶行,你还能指望水匪草寇怎么样呢?”
李岩道不料他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此时无暇感慨,说道:“世上凄惨之人凄惨之事甚多,但无论如何将苦痛转嫁他人终是不好。流光在世人眼中也是匪寇,却从来未曾行过不义之事,依然能够落得丰衣足食,或可借鉴。我见你是明事理之人,才与你多说几句,还望你好自为之。请你通知手下,谁行恶举,撞在我手下,定然不会轻饶。今夜如再来,我手下不会留情。告辞!”说着飞身而起,半空中一抱拳,几个辗转,身形消失在夜空中。俞歧行盯着他身形暗暗发呆,旁边有人问道:“二当家,要不要趁其不备……”俞歧行摇了摇头,说道:“收兵归寨,天王那里我自有解释。”接着水匪的船队偃旗息鼓,渐渐去了。
李岩不是未曾想过诛杀俞歧行,一是见他不凡杀之可惜,另外就是担心此人一旦身死,水匪没了约束只能是不死不休之局,这才将将他放过,当然也希望他能将自己的言语听进去一二,对水匪多加管束,也能让这一段水路少些人祸。
回到自家船上,再看时当真哀声一片。抽调出来的护卫武士伤亡半数,敌方人多,岳阳等人再努力也防护不周全,终究有不少人遭了殃。若非水匪更多的目的是冲着船上货物,之怕损失更重。
大伙儿见他回来,有人纷纷过来答谢,更有半数人怒气冲冲,不待李岩说话,为首一人已道:“都是你要逞英雄,若非是你从中作梗,日间我们老老实实交了过路费用,哪里还有这许多事?”李岩见他身着镖师服装,腰带上绣了“镇远”二字,正是镇远镖局的镖头刘十二。本想讽刺他几句,又见他受伤不轻,也就忍了。
韩琦却不肯忍,说道:“说得好听,收些过路费用?那些个水匪调戏的不是你妈你老婆闺女,你当然这么说。你也是走江湖的,学了半辈子就学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候还有脸来说不该得罪水匪!你厉害你自己走啊,你肯交过路费用你去交啊,何必跟在我们后面?”这几句话骂得刘十二狗血淋头,
刘十二恼羞成怒,又见识过他们几人的武功,自己定然不是对手的,想发飙又不敢。好在他也不是一个人,一个商会首脑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若非几位把水匪得罪死了,也未必没有转圜之地。你们这些自命侠义之人,做事总是不顾后果。如不是你们反抗,今夜岂能死这么多人?”
旁边一个女子说道:“卢杳,你怎么能这么说李公子,他也是一番好意……”不待女子说完,卢杳冷笑道:“你陈娘子当然为他说话,他救的是你们一家,却平白连累了我们……”他还要继续说,李岩已森然道:“依你的意思,穷凶极恶之人便不能得罪,谁得罪了便是谁倒霉,是这样么?”
卢杳见他面色不好看,又惧于他的武功,心里自然有些惊惧,已没有之前那般嘴硬,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岩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卢杳为他威势所慑,不敢再说。但是与卢杳、刘十二有相同想法人不在少数,纷纷鼓噪起来,指责李岩一行的不是。
李岩有些心灰意懒,岳阳冷笑道:“怎么,你们便以为我行不得恶么?实话说吧,我恼怒起来,那可是连我自己都有害怕!”说着从地上拿起一把钢刀,随手一团。按道理这等劣质钢刀定然断裂,却被他揉面团一般揉来揉去,最后攥在手中,化成通红的铁汁落入水中,“嗤嗤”作响。众人被他这一手吓住,不敢再放肆,各自回去了。
李岩心情不好,回到舱中卧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岳阳在旁道:“既然睡不着,就起来聊聊天吧。”李岩坐起身来,未语先叹息,然后才说道:“早些时候我与家师在山上讨论人之行径,家师说人一旦习惯了某一件事,哪怕是再坏,他们也能适应。他说过一件事,在北燕统治的北方,原中国之人地位低下,整日里劳作不息,却仅仅能换来裹腹之食。为此日日都有人起身反抗,难以禁绝。后来北燕出了一个法令,谁敢反抗,从他所住之地往外百尺,其内皆连坐同罪。你道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