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骆芳邀他们进城,船家却不便久留,执意离开,骆芳着人准备了清水、食物、金银相谢。过不多时,一艘小船自北而来,船上一人长发红衣,远远看着不是杨岚是谁。杨岚上岸,向几人施了一礼,听李岩也说明来意,最后她对李岩道:“多谢师兄前来助阵,这便随我前往流光吧。”
骆芳忙道:“杨统领,向日不来我这偏僻之地,好容易大驾光临,你自己不留下便算了,贵客也要尽数接走,让我老骆脸往哪搁?”杨岚却道:“我掌管四岛防务,向来只管处置疏漏,不来你这飞仙岛,自己说是好是坏?”骆芳一听,这算是莫大的称赞了,登时笑得合不拢嘴。杨岚脸色一正,道:“骆岛主,你负责流光南部防线,今日以身犯险,亲去接待未曾见过之人,你可知罪?”骆芳道:“我也没说自己身份……”却见杨岚脸色难看,忙道:“骆芳知错。”杨岚点点头,径直带李岩一行上船走了。骆芳知道近来是非常时期,杨岚御下甚严,本以为少说要挨一顿训斥,却被轻轻放过,也是出了一口长气。
茫茫苍海,一叶扁舟说不出的渺小,心胸却无尽般浩大。李岩笑道:“海上几日,却真是让我见识了另一番天地,来时路上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吞舟之鱼,真是大得不可思议,只是与《逍遥游》里说的鲲还是有点差距。以前演练剑法,师傅说道‘海天一线’时给我描述种种,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竟是这般奇景。”杨岚道:“不错,天天对着这方天地,万事万物不过沧海一粟,心胸是宽广得多了。”李岩点头称是,心道杨岚枪法中即便用到诡奇之变,仍是大气磅礴,原来还与此有关。
忽地想到一事,李岩开口问道:“师妹,你伤势怎样了?”杨岚看着远方海天相接之处,幽幽说道:“师叔的‘三昧真火’确有效果,只是化解的速度太慢了。不过以我目前状态,只要几大宗师不来,我都敢一战,也不必着急。”李岩确信她有此实力,仍是道:“近日来我常常想,‘负天绝云’中经常说道,其实所有真气都是同源而异,只是根据不同的功法修成了不同的内息而已。偶然会觉着有灵光一现,却又捕捉不到。咱们到了岛上,你闲暇时我便将这一路功法说与你听,看看是否有助于功力恢复。”杨岚道:“多谢师兄。”薛晴见二人一直说话,便道:“婉儿姐姐,你只顾与李岩说话,却冷落了我。”原来二人是熟识的。杨岚一笑,回转去与她说些海岛风光,不多时便已到了流光。
李岩见到流光城,当真是被震惊到了。天都城墙也高不过四丈,流光城墙却是五丈有余,且依地势建好,望楼、箭楼、炮塔无有不包,城墙每隔不多远突出一段女墙,凭此城上军士弓矢弩炮可覆盖更广。应是就地取材采石造就,整座城黑黝黝地泛着青光,阳光罩于其上,溢出五彩光芒,果然不愧于流光之名。
城头上早有人发现了一行人到来,赶忙报了下去。刚下船没有走多远,就见硕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以李湛为首,一群人迎了出来,薛寒山、叶真、萧无忌、韩琦、翠屏等人也在其中。待李岩、杨岚接近了,杨岚往旁边躲开,李湛大步上前,躬身长揖至地,他身后应是流光主要首领,也跟着他一礼,城墙上下军士也都躬身施礼。
李岩赶忙还礼,道:“师兄,我可受不起这般大礼。”李湛满脸郑重,丝毫也无之前见过的玩世不恭的神情,开口说道:“青崖,你当得的。”转身对身后之人道:“这位少年英侠便是李岩,他师父就是于流光有大恩的于九音于前辈,你们说当不当得!”众人道:“当得!”李湛又道:“他在天都为助杨统领取回左龙武大将军的神兵,力战数大高手。之后为掩护杨统领撤退,身负重创,昏迷三日未醒,几经生死。你们说当不当得!”众人都道:“当得!”这下声音更是齐整,响彻四野,一时将周边的海浪之声都压了下去。
李湛又对张大通几人施了一礼,早有人迎了上去接待。他携了李岩的手,长袖一拂,向前直行,众人两边一分,让出道路,露出直直一条长街通向远处一座宏伟大殿。李岩与李湛行于街上,道边站满了人,看装束有军兵也有寻常百姓,见了李湛纷纷向他打招呼,还有不少对李岩指指点点。
此时正值非常之时,且李湛遇刺在前,自然有军士维持秩序,却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下面钻了出来,手里拎了一个小小篮子,直奔二人。军士一愣,待要回身拿她,却被李湛阻止。小女孩喘着气跑到李岩面前,掀开篮子上的布巾,露出一些晒好的鱼干,拿出来递给李岩,口中说道:“李岩叔叔么,这是我自己在浅水抓的小鱼,晒干之后可好吃了,你尝一尝好不好?”
李岩看了李湛一眼,李湛点点头,他拿起一条轻轻嚼了嚼,香甜中带着一丝苦涩。他对小女孩道:“很好吃,叔叔很喜欢。”小女孩将小篮子递给了他。李岩看了看身上,将小鱼用布巾包了取出,又将江白鹤给他们准备路上吃的糕饼一股脑放在她的小篮子里,说道:“叔叔吃了你的东西,也拿自己的东西给你吃好不好?”小女孩月牙般的眼睛一眯,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两个小酒窝越发明显,说道:“谢谢叔叔!”李岩摸了摸她头,见她衣衫虽浆洗得很是干净,却打着很多补丁,巧施妙手,将一锭银子偷偷放在篮中,也不知在岛上是否通用。抬头见道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焦急张望,对她轻轻道:“记得交给娘亲,跟娘亲一起吃。”又摸了摸她头,小女孩高兴地去了,在道边抱住了妇人。
二人继续前行,李湛道:“她是霞儿,她娘是东来流光途中战死的李广将军的女儿九娘。李广将军断后身死,于师叔当时将九娘负在背上转战千里,终于在流光安顿下来。当时只有十三岁,却很是要强,刚来时物资匮乏,她连父亲故交的接济都不要,就那么硬生生挺了下来。后来长大成亲,也是命苦,丈夫又在几年前一次围剿中中流矢死了,就剩下九娘母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他依然还念着于师叔的恩情。”李岩叹息,原来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这许多年来衣食无忧,而那对儿孤苦却又要强的母女却不知道怎样度过这么多个艰难的日夜。也不知这个世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太平,不会再出现这般幼失其祜的孤女。李湛知他心意,拍了拍他肩膀,胸臆志向尽在不言之中。
进了道路尽头的的流光大殿,分宾主落座,李岩坐在了薛寒山、叶真两位前辈的下首,一众小辈挨着坐下,几个人久未见面,互道别来之情,也很是欢喜。只剩尘渊呆呆愣愣,苏顾拽了他一把才坐下,自己却跑到一个****身边坐了,看来是很相熟的。李岩望了过去,美妇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温柔关怀之意。
李湛坐在中间,甚是威严,开口说道:“天都选武林高手五百人,由宇文商、沈青衣带队,不日即到楚州;无碍堡连无心纠结豪杰千余人,自立为盟主,扼守楚州。大战将起,前有叶前辈、薛前辈、萧公子前来助拳,后有李公子等人赶到,我方又准备充足,何惧一战!”
杨岚负责布防,此时站起说道:“兵法战阵不同于江湖争锋,即便他们个个武功高强,但咱们布防已毕,敢从外攻来管教他们有来无回。只要内部不出差错,此战断无败理。”杨岚的能力向能服众,当下很多人点头称是,却有一个人哼了一声。李湛笑道:“怎么,秦老有什么建议么?”
李岩见那人站了起来,大约四五十岁年纪,面目清隽,想来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美中不足的是面上有些阴鸷。他也不客气,直接道:“婉儿翅膀硬了,便不将秦宇看在眼中了么?”杨岚躬身道:“不敢。”
他见杨岚神色恭敬,面上不豫之色稍缓,口中却道:“秦某负责内务,之前是有疏忽,导致城主遇刺,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职。如今婉儿说外间不必担心,言外之意便是说我这管内务的便要担心了么?”杨岚不答,给他来个默认。
此时苏顾挨着的****笑道:“婉儿只是这般说说,难不成内里不需要加强戒备么?”秦宇哼了一声,坐下了。李湛也笑道:“无论如何,都是为了流光,不管内外,都需严加防备。待得无碍堡消息传来,咱们再制定下一步计划。”话锋一转,又道:“李师弟天枢一战中失了于前辈的武器。我曾说过,他人施与流光的苦楚,我以双倍奉还,他人施与流光的恩惠,我也将双倍奉还。严老!”
一个老者道:“严烛在。”却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者,双眼通红,应是常年面对炉火的缘故,手臂却甚是孔武有力。李湛接着道:“近日可有好剑出炉?”严烛说道:“前日岛中火山喷发,我趁机融了那块南海精英铁,成了两剑,已由卢先生占了名字。”李湛点点头道:“恩,一并转交给李师弟吧。”
李岩忙起身道:“一柄足矣,不敢贪多。”李湛道:“师弟切莫拒绝。时间不早,几位客人先梳洗一下,晚间此间摆宴,以迎贵客,到时再向李师弟一一介绍。严老,你带李师弟去见卢先生。先散了吧。”众人渐次离开,自有韩琦与岛上知客引了张大通他们往住处。李岩见李湛神色不对,与众人打个招呼,故意留了一会,待众人都出了大殿,才上前低声道:“怎么,伤还没好?”说着为他渡入真气。过了一会,李湛脸色才好了一点,薛寒山过来接过。李湛只是让他先去取剑,说有薛前辈在,不必担心,李岩这才去了。
严烛却在殿外等着他,引他沿殿后出去,李岩只道要带他去兵器库房之类的地方,谁知转来转去,却到了一个藏书楼模样的地方,在院外喊了声:“卢先生在么?”原来是卢先生的居处。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严大师来取剑么?进来吧。”严烛这才带着李岩进去,见到一个四十余岁的书生坐在房中读书,李岩看了看,好像是一本《连山》,听也没有听过。卢先生见了李岩,不由一愣。严烛显然对卢先生甚是尊敬,忙将原委说了一遍。卢先生摇了摇头,李岩不知他是何意,只是拱手施了一礼,道:“末学后进李岩,见过卢先生。”抬起头来,却见卢先生仍是直直看着他,还道是在船上日久,有碍观瞻。
卢先生忽道:“请将手伸与我一观。”李岩将左手递给他,卢先生仔细端详,似是在看手相,完了又让他换右手,之后又换左手,好像有什么不确定,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道:“请将生辰八字报来一听。”李岩却道自己生于乱世,不知生辰八字。卢先生又是摇了摇头,让他先出去等候,李岩也不气恼,施了一礼,这才出去。
卢先生从柜中取出两把剑来,思虑一下,在剑柄上小心刻了铭文,才交给严烛,已过了甚久。待严烛出去,才喃喃说道:“难道我看错了么,居然跟太子是同命之相。九五之分向不轻见,这可如何得了?”在案上俯首疾书“紫微坐命,分属九五……”,面相手相符合,终究是缺了生辰八字,没能落下笔去。卢先生思虑良久,将写了字的纸张丢入炭炉,眼见着纸张渐渐变黄,忽地升起火苗,之后化为灰烬,呆坐半晌,又拿起《连山》看了起来。
严烛到了书楼之外,却见李岩在与一个小女孩说话,正是来时拦道的霞儿。霞儿眼眶红红的,想是哭过了,李岩正自安慰她。严烛走了过去,小女孩仍是很有礼貌施了一礼,喊了声“严爷爷”。严烛和蔼地拍了拍她的头,问道:“怎么了,你娘又罚你了?”他知道霞儿性格要强之极,若是在外受了委屈,便是死也不会哭的。
霞儿红着眼圈道:“娘说我胡乱收别人的礼,便罚了我。”严烛拉住她手,看着打得通红的手心,气不打一处来,胡子都吹起来了,怒道:“李九娘太也过分,说不得我要倚老卖老教训她一番。”将双剑交给李岩,道:“公子且自便,今日的闲事我还非要管上一管。”李岩也笑道:“今日事由我而起,岂能置身事外,同去便是。”严烛笑道:“小小年纪,行事深得我心!”李岩也笑道:“前辈也一样。”
严烛也不顾霞儿挣扎,拉着她沿着巷陌便行,到了城角一所小小房子。李岩趁严烛敲门之机,打量了一下,房子大概只有两间,都是岛上黑石垒成,门外一个小小灶台,搭了个棚子,应该算是厨房了,收拾得甚是干净。
门开了,李九娘见是严烛,赶紧行礼,又对李岩行了一礼,说是谢过当年于九音的救命之恩,这才将他们引进屋内。屋中倒也齐整,中间一张小小桌子,上面放着缝补了一半的衣物。严烛本来很是恼怒,见状叹了口气,道:“九娘,你这是何必呢。这些衣物自有御府令安排人去处理,你带着霞儿好好过自己的便是了。”九娘却笑道:“咱们母女捡来的性命,多靠岛上接济才活到现在。近来岛上又戒严了,想来战事又起,能做一点算一点吧。只是搭把手,又不算什么。”
严烛叹口气,还未开口,李岩便道:“李娘子,篮中银两是我日间偷偷放进去的,霞儿是不知晓的,还望你不要怪她。”李九娘道:“原来是我错怪了她,还请公子收回。”李岩摇了摇头,道:“银两于我是身外之物,我拿来行善乃是为自己积德,并无施舍之意。你虽无妨,霞儿正值长身体之际,你得了银两一则可解困厄,又成全我积善之行,一举两得,又何必推辞。”
李九娘道:“非是我不愿领受旁人接济。我倒也罢了,她的路却还是很长,若是过度依靠旁人,这乱世中朝不保夕,将来若有事端,又将如何营生。”李岩看着霞儿小小年纪却似满是风霜的小脸,想着自己便是这般大的时候,也天天跟着周青冥厮混玩耍,而她却要承负家庭之重,心中一痛,说道:“我与这孩子很是投缘,只是李岩无才无德,娘子若是不弃,我愿收她做我的弟子,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李九娘一愣,惊喜交集,忙道:“公子是于神仙的弟子,能得拜这般名师,是她千百年修来的福分。”说着示意霞儿跪倒拜师。霞儿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呆呆愣愣跪倒,想着其他人拜师的样子,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弟子杨霞,拜见师父。”李岩拉她起来,替她揉了揉通红的额头,对李九娘说道:“娘子放心,李岩必不负所托。”又对杨霞道:“师父身无长物,来日寻得好礼再给你。”杨霞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一个如父亲一般的男子依靠,放声大哭,李九娘也在旁垂泪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