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恭喜,那个说岂敢,新春吉庆,大发共财源。听完这段贺词,杨峥不由得一笑,他发现明朝人过年简直跟前世差不多,其步骤无非是放鞭炮,贴春联,换上新衣服,给小孩子发压岁钱。大年初一那天,互相贺节,彼此说些吉祥话。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例如这段贺词劈头就唱“新春元旦”,指的是大年初一,而我们说“新春元旦”,一般是指元月一号。一个是农历新年,一个是阳历新年,差了好些日子。就这么一路听,一路走,倒也没觉得外面的风多门的冷,刚想伸出脑袋再听听哪里还唱曲,却听得前方的轿夫道:“大人,到了!”
杨峥不由得叹了声,望着眼前的高高耸立的紫禁城,就像前世不想上学的孩子一样,道:“怎这么快呢?”
为首的轿夫看他磨蹭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朗声道:“大人你看这戏台拆掉,花灯收起,农人下地,私塾的老先生从家乡赶了回来,官学里的读书声重新闹起来。新的一年已开始了。”
杨峥哦了声,侧耳去听果如轿夫所说,不免感到有些好笑,心道:“这才做了几日的大明官就心生懒惰了,这还是一个被给予厚望的次辅么?”
自嘲了笑了笑,从腰里摸出牙牌递给了门前的侍卫,那侍卫早已认得他,况且这一身从一品的官服也做不得假,太祖年的规矩虽已破坏不少,但官服却没人敢去冒充,所以这些侍卫大多数是不看牙牌,只看这些官儿身上的衣衫便可放心,越是大的官儿身上的官服越是做不得假,也是最放心的。
“杨大人这就来了?”侍卫讨好的道。
另一个侍卫则将手中的牙牌递了过去,杨峥接过牙牌,又从怀里摸出二两碎银,一左一右递了过去道:“新年给个喜庆。两位莫要嫌少才好。”
两侍卫连推不敢,见杨峥执意如此,倒也不好推辞,况且一两银子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就算被人查出来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况且作守门的,每年正月十六,一些好心的官儿也会送点吉利钱,这虽不是规矩,但人人都这么做,两人也就没在客套,说了几句升官发财的话儿,就让杨峥进去了。
入了宫直奔文渊阁,刚看了一眼,杨峥脸上不由得一热,本来新年第一日,他带着几分情绪,来的时候不情不愿,况且早年做的是兵部尚书,新年第一日那也是走走过场,并非是真的办公,所以衙门的官儿也都是懒洋洋的,哪知道到了文渊阁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内阁七个人,除了他之外,全都坐在了自己的值班房里开始办公了,每人面前堆积的奏章没有半人高也有上百份了,自己的那张牒案上也堆了不少,虽说年前七人加班加点处置了一些,但大明疆土广阔,每日等待处理的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还是有不少加上过年半个月内阁停止运转,所以新年第一天奏章会多并不奇怪。按照往日的规矩,这些事儿其实轮不到旁人,多数情况下都是内阁首辅一手抓了,这也是为何不少日后的张居正被活活累死了,杨峥入阁后,在征询杨溥的同意后针对过去会干的人累死,不会干的人玩死的漏洞,将内阁进行了分科,将原先有内阁首辅一人完成的工作量,分成了七份,以吏、户、礼、兵、刑、工为类别,谁负责执行法律,谁总理国务;处理对外关系;缔结条约;掌管有关官吏的事务;编制预算;为实施律法和法律而制定政令;决定大赦、特赦、减刑,刑罚执行的免除及恢复权利等等,都明确各自的责任,为了方便操作,他甚至将这些事儿都细化到每一个具体的事件上,比如这个兵部尚书就只掌管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军令等的奏章,但凡凡将出征,告庙,授斧钺;军不从令,大将专决,还日,具上其罪。凡发兵,降敕书于尚书,尚书下文符。放十人,发十马,军器出十,皆不待敕。卫士番直,发一人以上,必覆奏。诸蕃首领至,则备威仪郊导。凡俘馘,酬以绢,入钞之俘,归于司农。都写得清清楚楚,除了重大战事外,需要商讨外,其余琐事无需内阁首辅来左右,其他各部也是如此,这么做并非杨峥有意标榜立新,实则是让程序上更合理化,效力上更高,更完善,当然了也是为了人尽其才而已,他终究是比他人多了六百年的见识,很明白将在不久的将来,自己这一套细化将会成为主流的。
看着一干同僚勤勤恳恳,一向脸皮够厚的杨大人老脸还是红了一下,冲着对面的陈循点了点道:“早啊?”
陈循掌管刑部,奏章要比兵部、工部多一些,所以整个人差不多都被奏章给掩盖了,听得杨峥说话,才将头从一堆奏章里抬起来,冲着杨峥微微一笑,打趣的道:“不早了!”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冲着杨溥的值房努了努嘴,低声道:“首辅大人真生气呢?”
“生气?”杨峥皱了皱眉,道:“这不是刚收假么,新年的第一天,谁这么不识相?”
陈循冷哼了声,道:“咱们大明朝,除了那帮太监外,还有谁能这么不知趣的?言官呗。”
杨争光心头一惊,道:“怎么,这帮言官又上奏章了,不应该啊,这衙门不是才开门么,要上奏也没那么快啊?”
陈循道:“上倒是没上,不过是今日一早小皇帝派人把初一的奏章给送来了。”
”初一的奏章给送来了,你是说,这奏章?”杨峥皱眉道。
陈循点了点头道:“明发!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这奏章摆明了是那帮言官无中生有的,皇上不帮着说话也就算了竟还明发,这不是让首辅大人难堪么?”
杨峥叹了声,身在官场他如何不知小皇帝此举对杨溥的打击,劳心劳力了大半辈子,临了还担上这等有损声名的诋毁,也难怪他要生闷气了。
说了两句,杨峥便去了杨溥的值房。
值房中,香味弥漫。
杨溥板着脸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整个人差不多被堆积如山的奏章给掩埋了,整个面容虽看不真切的,但那张脸却看得分明,满是疲倦之色。老头似在想着心事,手中捏着的奏章被打开后就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就那么坐在哪儿一动不动。
杨峥轻叹了声,走了过去轻轻喊了声:“杨大哥……?”
听得动静的杨溥缓缓回过神来,毫无光彩的眼神一看是杨峥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道:“你来了,做吧,老夫正要寻你呢?”
杨峥在他对面落了座,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好在杨溥也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将手中奏章对他扬了扬,道:“说了什么你都听过了,就不用看了吧?”
杨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用不着看。
杨溥苦笑了声,道:“这次小皇帝看样子是动真格了,这内阁的担子怕是要交给你了。”
杨峥道:“首辅。”
杨溥摆了摆手,阻止了杨峥说话,长吁了一口气,道:“老夫是真的老了,小皇帝有些怨言是应该的,自古以来那个帝王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夫既是老臣与皇上有不亲近,离开也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老夫没想到皇上对老夫厌恶到这种地步?”
杨峥心头一叹,杨溥这话儿看似是不在意,何尝不是在埋怨呢,呕心沥血了大半辈子,竟还抵不上一帮言官无中生有的话儿,若皇上还有半点顾念老臣的意思,断然不会把这份奏章明发的,唯有对他不满意到顶点才这么毫无顾忌,毫无体恤。可以说,皇上这是彻彻底底断了杨溥留下的心了,本来么,仗着四朝老臣,又有先帝嘱托,杨溥对自己留在内阁还是颇有些自信的,如今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没准儿人家小皇帝早就对他不满了,只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吧了,如今机会来了,哪还有半分怜悯。
“皇上还小,不知大人的重要吧了?”杨峥安慰道。
杨溥摆了摆手道:“再小也做了七年皇帝,七年了岂能不知老夫的重要,我看小皇帝不是不知道,就是太知道了才这帮羞辱老夫,让老夫知难而退吧了。老夫若再这么赖着不走,岂不是有倚老卖老之嫌!”顿了顿又道:“其实,就算皇上没这个意思,老夫也想走了,老夫的本事老夫清楚,论才情既不如东里兄,论决断也不如勉仁兄,就是论见识,敢作敢为也不如你,还能呆在内阁做这个首辅,不过是诸位的爱护而已,人老了,就该知趣,否则就惹人讨厌了。”
“大人这又是何必呢?”杨溥面带忧色的道。
杨溥道:“这担子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也是时候交给你了,你要怪就怪老夫没这个骨气吧。”
杨峥还想说点劝慰的话儿,却见杨溥已经摆手制止他说下去。“老夫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说了。”
事已至此,杨峥也说不得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
接下来的两日,杨溥果如此他所说开始上奏祈求致仕了,当然了这之前,他是先一封很长的奏疏,并与当日夜里送到了宫中,向小皇帝针对言官的无中生有辩解了一番。针对第一条什么坏祖宗之成法。杨溥理直气壮的指出其中的荒谬,本朝太祖废丞相,罢中书省,设“四辅官”,不久又罢。十五年(公元1382年)仿宋代制度,置华盖殿、谨身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等大学士,为皇帝顾问。又置文华殿大学士以辅太子,品秩都是正五品。根本没有宰相之权,而且本朝内阁地位提高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内阁拥有了“票拟”大权。票拟也叫做票旨、条旨,就是所有的章奏先由内阁大学士看过,然后用一个小纸条写上处理意见,再送进宫里由皇帝最终决定,这叫做“条旨”。皇帝看过以后,把纸条撕了,再亲自用红笔写上意见,叫做“批红”,亦称“朱批”。皇帝批好了拿出去由下面执行,这就是正式的谕旨。但是,内阁的“票拟”终究不过是给皇帝提供参考的初步意见,最后的决定权还在皇帝手中。内阁根本不曾在挟皇上之权,侵百司之事,至于各衙门每事逢题复皆先面禀而后起稿,事无大小惟杨溥主张更是无稽之谈,至于掩皇上之治功。皇上每有善政都记录在案也都是按照规矩存档而已,小皇帝听信纳谏,仁俭爱民,美善等举措都是有章可循的。就连小皇帝自己都说吾早晨拜天、拜祖毕,视朝。既罢,进膳后阅奏章。易决者,即批出,有可议,送先生处参决。根本不存在掩皇上之治功。
对于其他也是做出了有理有据的辩解,奏章送到宫中的第二日,不等小皇帝做出决策,杨溥又送上了第二道奏疏,奏疏上说:年来贱体,日就衰惫,望八之龄,理固宜尔。兼之力微任重,求释不得,譬马力已竭,强策鞭于修途,诚不知其所终矣。
小皇帝倒是没有急着答应,而是下旨安慰,让他安心工作,言官的那些言语,他并未当一回事。
但杨溥心头清楚,这不过是小皇帝为了保存他最后的体面而已,未必真的有留他的意思,所以第二日一早,又上了一早奏疏,比起前面一道的奏疏,这本奏疏就显得正式多了,奏疏上说:“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壬申之事,又亲扬末命,以皇上为托。臣受事以来,夙夜兢惧,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隆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盖四十年于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