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柔止在馥春堂所呆的最后一天了,过了今天,她会跟随明瑟去他口中形容的那一处处新奇而美丽的地方,是啊,人不远行,怎知天下之大呢?想来,不管是天方还是大海,不管是人间还是地狱,只要有心爱的男子为伴,就算迎接她的是无尽的苦难又怎么样?一想到这儿,柔止嘴角总会忍不住露出深深的微笑,因为,对于像她这种死里逃生、被撵出宫的卑贱宫女来说,这样的人生,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啊!
当然,柔止一直是个小心谨慎的女子,不怪她功利心太重,也不怪自卑心理作祟,因为有男子肯为了她抛家弃国、浪迹天涯,这样的情深和付出,她也会忍不住思量,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而她,又何德何能来承受这一切?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她问明瑟。
“嗯?”
“您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决定,选择我呢……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原谅我一直都是个没安全感的女子,因为你说不清楚,我的心里有些不安。”
明瑟笑了,有些心痛地抚着她的耳廓:“柔止,喜欢一个人定要有理由吗?”
“难道不需要吗?”如她,之所以喜欢对方,不就是因为他的品行,他的心胸,他的谦谦君子之气吗?
“好吧,如果非要说出理由,那么我可以说,你最让我心动的地方就是你身上的那种性格,那种可弯而不可折的性格吗…柔止,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既可以脆弱得像一根小草,又可以强硬得像一块岩石,既可以在人前卑微的同时,又可以活得那么有尊严,而且,即使跪在有的人面前,也不会矮他们半分…”
柔止无以回答,明瑟又道:“柔止,老实说,遇见你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是多么渴望想走自己喜欢的路…”他抬起怅然的双眸:“我的母亲去世得早,可以说一直都是在我父亲的教育下长大成人的,只不过让他失望的是,我这个儿子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家族的利益,官场的明争暗斗,这些东西,除了让我心生疲惫之外,我还时常想着,我这辈子,难道就不能为了自己而真真正在活一次吗?柔止…”忽然,他低下头,目光真挚地看着她:“不光是为了你,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决定,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能够真真正正活一次,你懂了吗?”
懂了,什么也不必说了,这样的男子,这样的话语,她还要质疑什么呢?
金黄的流苏从指缝流泻而下,柔止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胭脂扣良久,直到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才赶紧用一块方巾包好,转过身站了起来:
“杜老板。”
馥春堂的老板娘杜月笙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袋银子塞给柔止,“给,你是你这几天的工钱。”她背靠着桌子,双手环胸抱怨着说:“哎,我说,你真的要走吗?你看,我好容易遇见你这么个好帮手,而且自你来后,我这馥春堂生意要多火就有多火,偏偏你又…”
柔止看着手中的钱袋,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杜月笙又朝她摆摆手,“算了算了,有这么出色的男子找上门来,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不是吗?哎,这女人啊…”她仰头吁了口气,叹道:“这女人如果有男人的真心呵护疼爱,谁还愿意到外面抛头露面的去拼呢?妹妹,你看我这馥春堂也算大吧?其实呢,这个店铺做得再大又怎么样呢?做得再大,啧啧,里面还不是空的?而且,这个铺子越大,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活得又多可怜你知道吗?妹妹。”她拉着柔止的手真心说道:“我也不劝你了,看得出来他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别再犹豫了,跟着他好好生活吧,别像我活得这么窝囊…”
柔止注视着杜月笙那漂亮精致的五官,忽然有些疑惑起来,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儿,才会使这双美丽的凤目流露出如此沧桑感呢?她大致了解了她的一些个性,这是个坚强能干的好女人,也许在婚姻或者爱情方面受到过伤害吧?她不知该劝慰她些什么,只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半开玩笑道:“要走也还有一天呢,杜老板,既然我拿了你的工钱,总要对得起您给的银子不是?你告诉我吧,店里还有什么活儿,我这就去干完。”
瞧瞧,柔止就是这么讨喜的姑娘,杜月笙再次舍不得地咂咂嘴:“算了,活儿到是没有了,就是倚红楼的头牌柳姑娘前几天在咱们店里订了一套胭脂水粉,正在找伙计给送过去…”
……倚红楼?柳姑娘?!
国孝期间,倚红楼的生意很是清淡,除了楼里闲闲的姑娘们倚在栏杆聊天说笑,如今这里连一个客人都没有。柔止提着漆盒,刚一走进柳香兰所住的绣楼,轻轻地,一阵吟哦之声便从四开的窗门飘了出来: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是一曲哀婉之极的《碧云天》,很符合这个季节的曲子,一串串歌词从女子喉中徐徐滑出,和着琵琶的韵律,飘在耳里,打在丝弦,仿佛被揉碎成的点点泪珠,那么悲,那么凉,那么心酸,那么绝望,仿佛能把一个人的心给紧紧绞住。柔止双足竟然开始打颤了,她在吟哦声中久久伫立,深吸了口气,只觉一种浓郁的哀伤如秋风般扑面而来。
不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
琴声停了,柔止这才叹息地摇了摇头,提步上了楼去。二楼的厢门前,一名绿衣丫鬟随侍在那儿,柔止向她说明了来意,那丫鬟便礼貌道:“姑娘将东西直接交给我就是,我家小姐正在会见一名重要的客人。”
柔止点了点头,正欲放下东西转身就走,忽然,她站住了——
人到底都是有感情的呀,想自己落难之时一直得柳香兰的照拂,而今就要动身离开京城了,难道连声招呼都不去打一个吗?
“没关系,我就在这儿等等你家小姐吧。我是她的朋友,有些话想和她当面说说。”
“那好吧,姑娘既然愿意等,那就请姑娘到这边坐坐。”丫鬟礼貌鞠了鞠身,然后引着柔止走入花厅,沏了杯碧螺春放于桌几,示意柔止在这里等一会儿。
“谢谢。”
柔止接了茶坐了下来,低头看去,一束绒球般的白菊在水晶花瓶中吐露芬芳,她用手轻轻触了触那菊花的叶子,正无聊地看得出神,忽然,里间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一名青衣男子负手走了出来。
男子头戴折角方巾,身形修长,午后的阳光薄薄一点透进来,正好打在他侧面的飞眉上,柔止目光一触及男子的五官,立即错愕当场——
是他?
男子似是并未注意到坐在外厅的柔止,袍裾衣角翩翩一个转折,人已经穿过珠帘从二楼过道走了出去。柔止瞬了瞬目,也未细想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红漆盒,站起身,在丫鬟的引领下,走进了里间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