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年,腊月。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整座建宁城银装素裹,晶莹剔透,煞是好看。临近年关,街上走动的行人眼见着多了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繁华盛景。大殷王朝的心脏,终于重新焕发出往日的耀眼光彩。
时间会逐渐抚平战火为这座城池带来的创伤,但人心底的裂痕,却不是如此简单便能弥补的。
皇城,东宫。
大殿内弥漫着紧张凝重的气氛,宫女与内侍们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卷入那对天底下最尊贵父子的冲突当中。
“肖德远是当世大儒,又做了多年的国子监祭酒,在士林中声名显赫,难道还没有资格做你的太傅?”永昌帝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之前都是称病不见,这次竟然变本加厉,直接将人赶了出来,这便是你对待师长的态度?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他烦躁地在原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望着儿子,“朕最后问你一遍,你可认错?”
“禀父皇,儿臣……不认。”周迟跪在地上,语气恭顺,神情却是一片倔强清冷。
“你!”没想到周迟居然敢顶撞自己,永昌帝怔愣过后不禁怒火中烧,指着周迟的手都在颤抖,“你这个逆子!”
“儿臣的夫子,只有太师一人。”
“哼!朕看你是翅膀硬了,开始自作主张了!”永昌帝一甩袖子,向外面走去,“今日你便写一封认错的折子,明日太傅来时呈递给他。若是不能完成,就在东宫禁足三个月,好好反省反省!”他走到了门前,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突然扔下一句话,“你口口声声挂念着太师,也不想想他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跪在一旁的谢擎深听见这句话,心中不禁一沉。李孝炎之死一直是周迟触碰即痛的禁区,皇帝的话,无疑是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抬眼一扫,果不其然看到周迟身体一颤,竟似是有些摇摇欲坠。
永昌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了,谢擎深连忙起身,走过去将周迟搀起。数九寒冬,虽说东宫处处都点了炉子,但地上铺的金砖依旧冰凉。周迟的膝盖在兴芒时便落下了点病根,刚刚被罚跪了近大半个时辰,只怕疼痛又要发作一番。
“命人备马。”周迟慢慢站起身来。他神色平淡,声音毫无异样,五指的力道却大得似乎要抓破谢擎深的手臂,“随孤出宫走一趟。”
谢擎深一怔:“殿下……”
周迟嘴角微勾,眼底透出一抹嘲讽:“明日起便要被禁足在此,孤自然要抓紧时间。”
谢擎深无奈道:“殿下,您又何必……”何必与皇上置气?
他后半句话还没等说出来,已被周迟硬声打断:“太子太傅一事,孤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下来,“夫子早年丧妻后未再续弦,身后也无子嗣。家乡遥远,也不知会不会有人为他祭扫。孤知道你过年时一定会去,但是孤也同样是他的弟子。”
听他如此说,谢擎深的神色也转瞬变得黯淡。“我知道了。”
两人换上便服,牵马出了皇宫。周迟走在前面,谢擎深落后半个马身,看着少年储君挺拔孤傲的背影,思绪忍不住恍惚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永昌帝对周迟虽然称不上言听计从、宠爱非常,却也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从未发过脾气。可是自从这一次回到建宁后,两父子之间的矛盾却越发激烈了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许是自打陈国祯再一次击退了乌兰人罢。
当日陈国祯在城楼上颐指气使、耀武扬威,不仅逼死了李孝炎,更是打了皇家一个响亮的耳光。这口气永昌帝如何能忍,待一切安顿下来之后,便计划着要秋后算账。不料此时,却接到了加急军报:乌兰人前来劫掠,边关战事告急。
事急从权,永昌帝也只得暂时将算账的心思按捺下去。他原本指望着陈国祯小小吃一场败仗,好让他寻了把柄,大举挞伐,只可惜那朔方主帅在行军打仗方面从不含糊,只一个月的光景,便将乌兰人杀得大败,再次赶回了高原上。
勤王救驾加上抗拒外敌,两件战功在手,再想随意治罪可就难了。况且此番陈国祯在上奏军情时,语气意外地谦恭,让皇帝挑不出半点错处。随着军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锦盒,在朝堂之上当中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放了一枚面目狰狞的人头!
先立下大功堵上皇帝的嘴,再放软姿态麻痹对方,最后送上敌寇的首级作为震慑。陈国祯这一手可谓玩得漂亮,招招都击打在永昌帝的软肋上,让他越发犹豫,越发动摇,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皇帝对待周迟的态度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虽说臣不言君过,但谢擎深总是暗暗觉得,皇帝的行为,更像是将无法整治陈国祯的怒火宣泄在了周迟身上。自从那一日在朝会上两父子因为此事起了争执,之后永昌帝就陡然变得苛刻起来。以今日之事为例,周迟的行为固然有不妥之处,但皇帝的处理,却是更加简单粗暴。
他现在只希望这疏远仅仅是暂时的,并且,最重要的是,不会影响到东宫的归属问题。
他们出门时便过了晌午,又在城中寻了处店家买些纸钱香烛,来到淞山脚下,已是黄昏时分。李孝炎的墓在半山腰,两人下了马,沉默着拾级而上,快到了目的地时,却看见旁边空地上放着一顶轻便小巧的软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