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除此外,厉凤竹还想到了野崎公馆的坂本林智,继而想到了与坂本林智关系尚可的唐书白,以两个人为圆心,能同时把特务机构、日本领事馆、日日新闻社联系起来。加上蒋忆瑶的发现——《津门日日新闻》本埠新闻原不出日租界范围,忽然关心起弃亲案后立竿见影地刺激了订数。最微妙处又是,徐新启知道这一切,只是从不对她说。
厉凤竹等着看接下来会怎样,如果徐新启依然保守线索,那么她就要有另一手准备了。
“明天就要开庭了,这只能留待案子宣判之后再做调查。”
这个答案让厉凤竹心口直发闷,不由起身到窗边去透了一口气。
身后传来二人交谈的动静,徐新启让陈燕平具体说说马公馆的情况。
在陈燕平带回来的信息中,有一条完全出人意料。
正是在马仁两度赴津“认子”的过程中,出现的一封怪信。寄信人叫马发,是河北丰润的大户。膝下有一女儿,嫁给了一位名叫张廷谔的人。此人曾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厅秘书长,现在津门经营盐务,手中握有京东七个县的官盐专卖权。盐务自古便是一桩肥差,非既有能力又有背景者连肉沫子都休想沾一下,更不用说是官盐专卖了。这家人与马守华素无往来,却突然来信。信中冒昧地提及马仁丢子一事,并附上一张马仁的相片,摆足了架势要敲打马守华,让他好好记下这位“生身父亲”的模样。字里行间虽没有明言,但长篇大论地谈孝道、讲人道,其意图可以说是十分明显。
马守华对这封信自然是气不过的,但碍于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现实,还是恭恭敬敬回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与马仁当面谈过,此事完全是个误会,马仁也承认自己找错了人。至于那张相片,也就随信退回了。
真相几乎就要大白了,但拨云见日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弥天大网。
厉凤竹紧紧地握了拳,慢慢地放开三根手指数着:“特务、乡绅、高官!驳回秘密审理弃亲案的主使已经不难找了,这个人有两大特征,首先是不支持抗日,其次很可能与经营盐务的张廷谔来往甚密。”
陈燕平点头补充:“马守华掌握了足够多的疑点,可以轻而易举地揭示马仁背后有日本人的推波助澜。他还有一封信,足以证明津门当权的高官可能是共犯。但他不会将这些证据呈上法庭。他是很害怕,但绝不是怕什么位高权重、只手遮天的宵小之辈,他是怕没有机会回到战场上去杀敌。”
徐新启抱着双臂说道:“单从我们掌握的资料来看,即便不打这些疑点,照样是可以赢的吧。”
陈燕平为难地摊了摊手:“可摆在我们眼前的难点是怎么写这篇报道。”
“找了我们去,又告诉了许多独家消息,却不想我们公布。”徐新启摸了下巴上的胡茬,不禁陷入沉思。
关于人物采访,不外两种情形:一类大人物,对许多问题都三缄其口,再三暗示甚至带威胁性质地警告报社不许逾越他们本人的意志;一类小人物,心里积压着许多委屈愤懑,再三央告请务必把他们受压迫的事实一字不错地展现出来。马守华处在中间的矛盾地带,褪去了大人物光环过着小人物的生活,把遭受的不公及骚扰原原本本地道来,却绝不允许记者将其冤屈完全彻底地展示。
但这个问题摆到厉凤竹面前,却轻易地迎刃而解了:“我想,马将军的意图并不是想对公众有个交代这么简单的。他最终的希望是,历史能给他一个交代!”
虽然厉凤竹不会摆弄枪支,更不懂什么军事。可同样朝思暮想要回到黑土地的她,完全地理解其实勇者常常是有惧的,但这一点并不影响他们的伟岸形象。真正大无畏的英雄对待死亡这件事也许会十分地计较,如不能最大程度地换取胜利,那么牺牲不单是无谓的,甚至还有些愚蠢。
这种体悟是聪慧所达不到的,非有所经历是绝不能凭空生出来的。因此上,厉凤竹并不轻蔑于旁人不懂,也不傲然于自己的懂得,只是实心实意地向陈燕平建议:“你应当把事件背后最赤裸的真相记下来,但公开的新闻稿写到真相呼之欲出之前就该戛然而止。否则强烈的社会效应会把日本特务逼上极端,那就等于是把受害者推入绝境。无论等到哪一日,总之我想一定会有那么一日的,津门乃至整个国境内再没有租界,没有侵略者的铁蹄,到那时我们定能将这一切公之于众,还马将军一个清白!”
陈燕平颔首听着,抬眸看一眼徐新启,见他抱着一种赞同的姿态,便有了行事的底气。接下来又更深层次地提出自己的所见所感:“我们今天的行动非常顺利,简直有如神助。马公馆的警力至少有一半来自省主席的亲自批示,但他们只负责安全,不过问他事。我的理解是这些警力长期用于保护一位无实职的失意将军,已然要承受许多的非议。对于类似今日的行动,他们最大限度的帮助就是视而不见,绝没有从中方便的能力。那么,在二十四小时都不到的时间内,谁负责事无巨细地排查有正当理由出入马公馆的人员,谁负责指挥运煤工、清道夫该藏匿时藏匿,该工作时工作,谁又负责在我们行动时盯梢?仅凭纪律师加四五名忠心耿耿的随从,依然很难办到吧?更何况,几名亲随中又有杜龙海、余荀若两位始终伴随马将军左右,人员又要去掉了一小半。那么,会不会有其他方面的势力,比如积极推动抗日事业的……”
思维敏捷的徐新启立时低下头,忙乱地整理起桌上那堆物证来。
厉凤竹因之一笑,脚尖勾住地上的麻袋,拉到近前也翻找了起来。
新闻工作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唯一可依赖的经济来源了,对于报界的禁忌了然于心,有些问题猜到仅仅也就是猜到了而已,绝不会说出口的。但陈燕平同时还是一位在校学生,兼职并没有彻底改变他天真烂漫的一面。见他二人都不搭话,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大明白,偏是继续说道:“延安?”
“没别的事,都回去忙吧。”
徐新启的充耳不闻让陈燕平感到不安,追到门外去问厉凤竹:“我的分析不对吗?”
厉凤竹把簿子举着,拿书脊一下一下地拍着左手,想了良久无奈地低声一笑,道:“真不对我们会直接反驳的。年轻人——”说时,上前一步,低了头郑而重之地提醒他,“不恰当的好奇,会招来无妄之灾的。你可以继续刨根问底,前提是你觉得马将军和纪律师这样的人……该死!”
话到这份上,陈燕平再没有坚持的道理,点头不迭地回去写稿了。
厉凤竹笑望着他的背影,对于自己表现出的这点小聪明感到了一阵心酸。
不远处,两位同事互相议论着朝她的座位走近:“用词方面,尤其是涉及经济类的专用名词,存在不少偏差。你看,我只改了两页就查出这么多错处。”
“这可怎么办?因为日子催得急,人选上难免马虎了一些。这译稿不单是报上要登,下周的华北经济交流会上还得用呢。译得好咱们社能在财政局长面前长不少脸,要译得不好那可就……”
“总有办法补救的。”这时,其中一人扣了扣桌子,“密斯厉,你看方不方便帮忙译一份英文稿?”
闻言,厉凤竹眸光大亮,弯着唇角惊喜地抬头望去:“是吕先生呀!好久不见了。”接着对身后一位鼻梁上架玳瑁眼睛的中年人笑了笑,“魏先生下午好。”
这二人,一位作者一位编辑,几乎是撑起了《大公报》整个经济版。
吕乃文显然有些着急,刷刷地翻了几页稿子让厉凤竹先大致浏览了一遍,口中道:“内容是多了点儿,不过因为是财政局派下来的一点公差,报酬还是很丰厚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厉凤竹正想找个门路,挣一笔快钱,即便有苛刻的要求,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可以可以……”
吕乃文与魏先生对视,皆释然一笑,然后才道:“冷门的专业术语如果你实在不懂,也可以先放一放。先把全文的骨架译好,这样我会轻松许多。如果这次交流会我不用发言,全文都我来译也赶得及,可我还有讲稿得……”言罢,吕乃文两手交叠着拍了几下,显出犯难的样子。
厉凤竹见他这样愁,便问道:“什么时候要呢?”
魏先生伸出两根指头,摆在脸跟前晃动着:“就两天,两天内必须完成!”
明天是马守华反诉案开庭的日子。如果延续弃亲案的节奏,上午庭审、下午写稿、晚上定稿,那么她只有一天的时间来接这趟活,通宵都显得有些紧迫。可反过来一想,这期间她有哪一日能在夜里安稳入睡的?索性总是失眠,自然愿意接下这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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