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野地处中原,贺夕辞带两名年轻弟子同行,赶在花朝当日下午到达。仙会已经开始,晚宴定在戌时,尚有些许时间。
三人避开各路来宾,找到白苍真人商量璇瑰宝玉的事。白苍因为三百年前那桩悲剧对贺夕辞一直很冷淡,但前情恩怨事小,销毁魔灵事大,纵然再不情愿,也不好拒绝衍星宫要取神器的请求。
“璇瑰宝玉,不是我不给你。它在地宫之中,能不能找到,全看你自己的本事。”白苍将一柱金色细香递给贺夕辞,“这是琅玕树脂凝成的焚梦香,百年难成一支,点燃后插在离朱头上,地宫之门会随之打开。不论能不能找到璇瑰宝玉,你最好在焚梦香烧尽之前离开地宫,否则地宫之门一旦关闭,再次打开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贺夕辞诚挚道谢,拜别白苍真人时,又听见他说:“夕辞,我最后提醒你一句。那璇瑰宝玉,就算你找到了,也可能带不出地宫。找到了也许更伤心,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好好考虑。”
“夕辞”这两个字,上一次从白苍口中说出来,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闻者黯然伤怀,但没时间犹豫,只带上两名弟子匆匆赶赴地宫。
地宫在沃野西南角地下,自密林深处沿石阶而下,三人到达地宫入口。
此地光线幽暗,斑驳的石壁上并没有石门和通道,石壁前立着一尊三面人雕像,正是离朱。
那雕像不足半人高,只有一个头,却雕刻了三张脸。一张笑脸,笑得诡异。一张哭脸,哭得凄惨。还有一张脸没有表情,却尽显空洞阴森。
贺夕辞点燃焚梦香,将其插进离朱头顶。一缕金色烟雾袅袅而上,四处忽然响起痴笑、呜咽和叹息。离朱开始旋转,三张惊恐的脸连成一片不断变换,石壁上生出狭缝,竟分裂出三道一模一样的石门。
“师父,这怎么办?”裴隐望着离朱,那雕像转速越来越快。
“时间紧迫,我们分头行动,路上通过传音石联系,一旦找到璇瑰宝玉,立刻通知同伴离开地宫。”贺夕辞掏出三块晶石,施法一点,银光乍现,晶石依次变得晶莹透明。
“叶师妹先选。”裴隐不放心叶若风一个人行动,但眼下不是结伴同行的时候。
叶若风自师叔手中随意取了一块晶石,从右边石门进入沃野地宫。在洞口处尚能听见离朱的笑声、哭声和叹息声,越往里走,声音越小,最后陷入沉寂。
“师互,我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从今天起就叫叶若风吧。树叶的叶,清风的风。”
叶若风隐约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昏暗的地道逐渐有了光亮,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咬字不清的女童和一个青衣蒙面人。
她快速到他们面前挥手说话,两人不理她,好像压根看不见她。她又试着拍拍女童的肩膀,只抓到一团空气,这两人是幻影,焚梦丹照出她的回忆。
叶若风继续往前走,一路见到不同时期的自己。
在厉州江边的木屋,她帮叶砚清理后颈流血的伤口。叶砚教她剑法,带她去学堂念书,上元节前夜在街头找到她背她回家,第二天一早送她一朵花并且约好晚上再见,没想到那朵花其实是临别赠礼。
为了找到叶砚,她女扮男装去仙门拜师。在衍星宫拜师大会上,掌门应松玄收她为徒,她吞吞吐吐叫不出一声“师父”,好长一段时间被师兄们嘲笑。
在文渊阁帮掌门查资料,在观星崖峡谷中改口叫他师父,跟他修习仙法,在比武大会上受伤,很快又去人间历练,女扮男装被发现。再次回到悉云峰后,师徒关系亲近了许多。
叶若风惦记着璇瑰宝玉,透过重重幻影努力查探,没有发现宝玉的迹象。四处环顾才发现,身后的幻影会消失不见,像一炷香焚烧殆尽。再往前走,新的回忆轮番上演,她不知不觉中放慢脚步。
在北泽弄伤了嗓子,回到悉云峰后师父帮她抹药,师父总是将她照顾得很好,但那个晚上,当他冰凉的指腹落在她的皮肤上,她感受到莫名其妙的紧张。
戮仙之乱,师父在净月潭重伤昏迷,她帮他吸出脖颈上的毒液。她无心分辨那样亲密的举止合不合适,只是害怕他离开她。
重回厉州,在上元节的街头第一次牵手,不是为了写字,找了那么多借口,只是为了牵着他而已。那夜的糖、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写在河灯上的心愿、难得一见的师父的笑、漫天绚烂的焰火,还有那句发自内心的“我喜欢你”,回忆一幕幕重现。如果最后他没有说那句“别说了”,那一天会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叶若风停下脚步,其实从那天起就应该明白,如果师父对她有一点点喜欢,就不会在那时表现出不想听。是她自欺欺人,放任自己一步步沉迷。
旸谷水下那个吻,师父只是想救她性命,她却心生杂念以下犯上,再次被他拒绝。那段时间他的态度冷若冰霜,意思再明显不过,可她再一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得知他是叶砚,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她没问他冷淡的原因。现在回头再看,不是不想问,是害怕他的拒绝。
差不多走到地道尽头了,这条路上没有璇瑰宝玉,幻影变幻出最后的片段——穹炎洞。因为那一场忘情的亲吻,她无法再隐瞒炽热的爱意,以为师父与自己心怀同样的感情。但就在最期待的那个瞬间,他说了“对不起”。魔气,原来他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因为魔气,都是身不由己。
只用这一个理由,他否定了所有的亲密,也抹煞了她的真心。
幻影在这里熄灭,故事到此结束。四处阴沉昏暗,一段关系到了尽头,原来是这般冷冷清清。得知自己身怀魔气的刹那,她幡然醒悟,原来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他是那样遥不可及。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今后要如何处之。
“若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她。
师父怎么会来?她怀疑是自己幻听,收回涟涟泪水,鼓起勇气回头,匆匆扫了一眼,他确实在地道中,与她隔着五六步距离。
应松玄惊讶于她的眼神,从前的期待、炽热与依恋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闪躲、冷淡与胆怯。这几日他找她这么多次,不相信她不肯见自己,望见她此刻这般反应,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
“你过来。”他像从前一样朝她伸手,等她走到自己身边。
叶若风果然走过去,眼神却落在别处,经过他身边,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走到他身后更远处方才停下,喊了一声:“阿隐师兄。”
这四个字将应松玄定在原地,他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无视他的存在,若无其事地与他擦肩而过,走到别人身边。
她经过时,应松玄一眼发现她头上少了样东西——那朵蓝色小花。她分明说过很喜欢,这么快就摘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