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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毕业后张琼收拾行囊回京,我送她到江北国际机场,在检票口她吻了我一下,转身消失人流。我那天很不争气,告诉自己别哭,当飞机在耳边起跑,却禁不住热泪盈眶。踉踉跄跄回家,蒙头睡了一个大觉,想爱情不过是人生驿站,每一对情侣都是过客,适合的永久停下,不适合的继续往前。我以为就这样看开,其实是在欺骗自己,一时间的豁然,不过是绝望的回光返照。

没多久张琼移民澳洲,给我发了一封E-mail,说她住在墨尔本市郊,门对面山上有一座古塔,塔边卖旅游商品的小伙子卷发蓝眼,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问她是不是看上老外了,她说我可不是随便的人,我们只是互相探讨……那是最后一次联系,记忆有如过往云烟,似潮水般侵袭,令人伤心欲绝,饭熟了吃不下,一贯喜欢的普洱茶,老爸沏好了也不想喝。老妈不会安慰人,偶尔陪着我发一会呆,无可奈何地说:“二娃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爸是得到真传的木工,万不像他手下的刨木花柔软,看不惯我的颓废就怒吼:“格老子,红颜祸水啊。”

秋风萧瑟,黄叶枯败,整个秋天郁闷难解,我足足瘦了二十斤,上坡下坎摇摇欲坠。老妈心疼得直掉泪,有一次卖完咸菜回家,将小背夹一搁对我说:“再这样下去,二娃你要为那女人去死,妈得帮你想个法。”过了重阳节,老妈托人介绍了两名女孩,一个在重百当收银员,见面问我有几套房,我答曰:目前只有一套,吃爸妈的老本。她眉头一皱,突然说内急,急匆匆去了厕所。我看她臀大胸挺,必然熟练男女之事,左等右等不来,叫来服务员埋单,告知:对不起先生,刚才有人付过账了。然后收到她的短信:秦风,你给我的感觉吧,好人是好人,就是太木讷了。

另一名女孩高中毕业,穿得珠光宝气,一身都是高仿货。此君在我面前故作矜持,谎称念过电大,现在正研读国学《易经》。摆聊中我说了一个成语“相濡以沫”。她愣了半天不懂,我接着又叹“三生万物”,她故作优雅地笑笑,羞赧问道:“秦风,你说的是啥意思哦?”冷得我背心都凉了,借故有要事在身,屁股拍拍走人。

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在我踏进家门那一刻烟消云散。老妈烧了几道好菜,老爸最爱吃的麻婆豆腐、蒜薹腊肉,我最喜欢的糖醋里脊和藕炖排骨。客厅坐了一对父女,男人胡子拉碴,鞋尖裤管沾满黄泥,似刚从山里负囊而来。女孩及笄之年,梳一对羊角辫,外套宽大若裙,颜色又艳又亮,以至于看不清她身材粗小。席间老妈介绍:“我娘家来的陈大哥,二娃快叫陈叔。”紧接着介绍女孩:“陈叔的幺女,叫陈淑芬。”我冲她微微礼笑,说:“淑芬妹子,多吃菜,再不吃都凉了。”淑芬听我一说,羞得像株含羞草,夹菜的筷子迅速缩回。

饭毕爸妈带陈叔逛街,将我跟淑芬扔在家里,待我知道他们别有用心,已经为时已晚。淑芬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自始至终不敢看我,脸红得像刚闷熟的软柿子。如此矜持的女孩,平生还是头回遇见。怔了良久,我问她:“在哪里高就?”她脖子跟着一红,“秦哥你问我呀?我在老家开了间小卖部,销售油盐酒米酱醋茶。”我连声说好,慢吞吞点燃一支烟问:“你还没结婚吧?”这下她的手也红了,撇过脸去,道:“我都还没恋爱过呢。”

局促的淑芬并不丑,稍微打扮梳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没几个城里女人能比。淑芬不食人间烟火,直让尔等自惭,我不是担心配她不上,倒是怕她涉世太深,可敬可爱的单纯没了,只剩物欲的糟粕。我倒觉淑芬适合刘浩,当年陕西女孩献吻,这厮故作孔老丘,嘴巴对上号了,手却藏放在背后。后来刘浩说起此事,周大炮激动得唾沫横飞,说刘浩你个傻儿,你就不知道趁机摸几把?而李强片言不发,他那阵苦心研读,看克里斯蒂侦探小说,常常冷不丁飙出一句:“哦,原来生活他妈的是这样!”

整个下午心头念着吴倩,跟淑芬聊摆甚少。临近天黑不见老妈他们回屋,我对淑芬扯了个谎,说有紧急公务去办,你看会电视,等他们回来。淑芬羞答答地嗯了一声,我转身去了朝天门。倒退四五年,我想一定会爱上淑芬。“翻过二十五,顾虑是山阻。”吴倩曾说,若十年前跟我邂逅,她早来重庆了,十头牛都拉不住,但现在已没那份勇气,“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得事事考虑周全。”

晚上关手机拔电池,我在公司的沙发上睡了一觉,不回家是怕看到淑芬,她单纯的眼神,总让我想起自己的邪恶,甚至恐惧给她带来不可名状的失望。这门亲事我若主动顺从,八九不离十。翌日回家,淑芬父女已坐车返回乡下,老妈见我蓬头垢面,气得鼻冒青烟,“你个短阳寿的,淑芬对你关爱有加,咋就不回来见见呢?她可是个心细人,看你眼睛血红,猜测你经常失眠,叫我一定劝你劳逸适度;还说什么戒烟酒,忌辛辣刺激食品,晚餐不宜过饱……”老妈讲着讲着泪眼朦胧,我心一横说:“人都走了,你还哭个啥。”老妈勃然大怒,劈头一通臭骂:“你想找个啥样的?人长得帅有屁用,现在的人都很现实,城里女孩漂亮,人家不跟你,定是嫌你工作不稳,房子不宽敞。老娘给你介绍个踏实的,你又看不上人家……二娃啊,折腾老娘哪!”

这事深受周大炮耻笑,打电话向他诉苦,他跟我作理论分析,得出一个经典结论:女人易求,而淑芬难找也。接着又作技术分析:淑芬好比白素贞,思想纯洁,心眼明净,婚后好好调教,百依百顺妇唱夫随,保你不思霓虹只恋家床。“就算你哪天腻烦了,出去花天酒地,她也懵懂无知。”我现在真猜不透周大炮,他肚里到底藏了多少坏水,也或他故作口是心非,卿乃佳人我本善良。回头约刘浩喝茶解闷,这厮国庆节没打算外出,计划好好陪杨艳,修复两人的隔阂和创伤。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刘浩像得了肾阳虚,眼神倦怠,印堂发黑,走路翩翩倒倒,一看就知纵欲过度。提及和淑芬相亲一事,刘浩精神抖擞有加,直骂我错过旷世良缘,一脸惋惜地说:“吾生早而君未生,秦风你不知好歹啊!”叹毕长歌掩泣,热泪纵横。我说:“你要是看上淑芬,介绍给你便是,大男人哭啥鼻子,瞧瞧你现在的糗样,比死猪屁股还难看。”刘浩抽泣半晌,说:“唉,老秦你不懂婚姻,走进坟墓就成厉鬼,撕咬成性一拍两散,我和杨艳回不了头了。”我大惊失色,一时寻不着词安慰,就说:“你最大的缺点是心机太重,杞人忧天……”刘浩大怒,桌子一拍招来服务员:“结账结账!”然后愤愤地看着我,“水漫金山了你还瞎扯?我怀疑她出轨了,精神和肉体都出轨了!”想这事八成是真,不禁暗暗为他捏了把汗,回头劝慰:“好人总受欺负,你不能让她骑在头上耍威风,绿帽子更不能戴,你得拿出点骨气。”刘浩陡然泄下气来,惊愕地说:“骨气?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真是朽木难雕,我说:“当初你也是条硬汉,咋今天变成了软骨头!”刘浩直愣愣地盯着我,良久叹道:“你全说对了,老子就是骨头软,才有今天这下场。”

红尘萧萧世风日下,人间已无牛郎,大河更无织女。在这片物欲横流的土地上,我们庸庸碌碌生活,多少人快乐无邪,多少人从一而终。那天我们喝得不少,啤酒喝了换白酒,白酒喝完又上啤酒。刘浩喝得痛快淋漓,吐了泄了骂了哭了笑了,直叹活着没意义,不如一死百了。看着这厮生不如死,闻着满屋子酒臭味,我也忍不住又吐又泄又哭又笑,料不及他一个大活人,竟让一只杜蕾斯颠倒了神魂。

然而回过头想,淑芬真有这么好?她是人间仅存的水莲,还是被贬下凡的天仙?站在风嚎浪卷的朝天门码头,禁不住作出种种臆测。而生活啊,你永远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悲伤的喜悦的、酸苦的香甜的,如同我们赖以生存的茶米油盐,会聚七色五味,调出美味佳品,吃进去拉出,结果仍是臭不可闻的粪便。但我深爱生活的喜与悦,一如当初在外婆所处的乡下,迷恋翠菊那一双灵动似水的眼睛;一如当初在美丽的重庆大学,沉醉张琼唇边的那一丝丝甜唾。

浪花过后,江岸归于静谧,生活在这座浮躁的城市,也就在这里我能找到自然的平静、生活的温馨。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彩铃沙哑绵长,是许巍的一曲《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心了无牵挂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世界如此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蓝莲花》是吴倩的专用铃音,这妮子当初喜欢许巍的《水妖》,尤其是那句“你站在水的中央,让我充满幻想”,特别具有深意。我试着听了几次,越听越觉空虚,仿佛心头塞满棉花糖,直言这句应改成“你睡在床的中央,让我充满遐想”。甫接起电话,吴倩娇劲大发,说亲爱的猪猪,你想我没有。我说你肉麻死了,下次能不能换个词汇。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叫,你全身起疙瘩才爽呢。我哭笑不得,说饶了我吧小兔子,哥想得你任督二脉颠倒,七窍已然生烟,就差一颗米走火入魔。她说呸,你这么甜腻,定然是没想。

这段时间打电话就说想,发短信亦如,真黏糊一块儿,必是干柴碰烈火,天翻地覆慨而慷,云雨巫山枉断肠。唧唧歪歪一阵,我说:“你想玩啥子鬼把戏?”吴倩道:“你怎么这么不懂情调呢,太直接了我可不喜欢。”我说:“都快憋成老乌龟了,成天想如何揭盖透气,伸长脑袋做人,哪有心思玩情调。”吴倩扑哧一笑:“亲爱的,你憋不了多久了,本小姐会来解放你,想想怎么接待我吧。”

节后上班,人人都像整过容似的,朱福田瘦若骷髅,李丹面若桃花。申冬强肚子又凸了,看样子成天应酬。坐在办公室喝了杯茶,理理思绪颇觉彷徨,手头事一件未成,感情,感情不定;生活,生活困顿。想到工作,目的仍是挣钱,为感情挣钱、为生活挣钱。记得教授讲课时说过,生活、感情、事业是人体三味真药,三味相辅相成,缺一味魂飞魄散。现在感觉它们好似姘头,臭味相投称知己,其实互相牵制。

郁闷间陈永胜来电,兀自掷来一句:“秦兄,那事黄了。”我说:“啥事黄了?”陈永胜叹道:“我都没脸面跟你说,特供酒的事黄了,老子去迟一步,领导指明点姓五粮液,货款也打了,发票也开了,只有等明年,明年绝对没问题。”顿觉如鲠在喉,怔了怔我说:“黄了就黄了,看来得给财神爷烧烧香。”陈永胜反过来安慰:“兄弟别泄气,咱们再忍忍,这不都十月份了嘛,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上次在齐齐火锅,陈永胜是怎么说的?喝下几杯马尿满嘴开黄腔:“啊,后勤部我认识的人,官大得吓死你,只要他开金口,我在军区没办不成的事!”那天我也喝高,问他要是不帮咋办。陈永胜猛擂胸脯,厉声道:“告诉你,没这个可能!他女儿正和我恋爱,这就是撒手锏……”当时信以为真,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堆废话。这个世界人占多数,漫天飞舞的却是臊燥牛气,人人学会见人扮人见鬼装鬼,满肚子虚荣、欺骗、肮脏,批着羊皮的是狼,穿着狼皮的是羊。

“戴眼镜的不一定是老师,他或许猥亵过未成年。”五年前一个夜晚,月色高悬,北风三至六级,李强横坐窗边,对世界作出惊人评论。大家嗤之以鼻,刘浩甚至嘲笑:“你把人性想得太无耻,以后你做人民警察,把人民教师全抓了审问,有没有强奸过女学生。”寝室哄笑阵阵,李强不置可否,咬牙切齿道:“等着瞧吧,天地良心,日月可鉴,等我当了警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话毕从窗台一跃而下,因用力过猛,眼镜咣当滑落,碎成一地残渣。

李强毕业后考了两次公务员,每次文考成绩都是重庆市前五名,到了面试一关惨遭洗刷。这厮为此抑郁,走时仰天长啸,我们几个去菜园坝送别,问他回东北后的打算,李强想了想,艰难挤出一句:“继续考公务员,我一定要当警察。”此后渐断联系,四年后音信杳无。去年同学聚会,在哈市当会计的赵萍讲,她听人说起过李强,据说李强死了,在酒吧与人斗殴,李强一拳难敌四手,被人误伤而死。

但也有人说李强还活着,如了做人民警察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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