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师父那里出来,又和方淼确认了同行的意向,图弥婉安心回到自己的住处为即将开始的废都之行做准备,她的运气还不错,根据枕霞仙子的感应,离废都真正自混乱时空中浮现与现世建立起可靠的通道,还需月余功夫,这段时间足够她巩固修为了。
就在图弥婉打坐的第九天,她密切关注着的沐生环终于有了动静。图弥婉闭上眼,将意识投入封闭了十年的沐生环中。环里的天空积着厚重铅云,刀片一样的雪花恣意飞旋,一栋竹制小楼隐没在飞雪之后,楼闲盈执一把乌骨青面的伞站在门前,听见她的脚步便抬起头向她看来,脸色苍白却不见颓态,眉目娟丽且沉静温柔,这一切的一切同之前毫无区别,漫长的十年像是只是她的错觉。
无论再见多少次,图弥婉都觉得自己无法不为眼前的女子惊艳,她的容颜美得像是被整个天地所眷顾,宛如月下青莲徐徐舒展又像是十里夭桃吐露芬芳,兼具了仙子的缥缈出尘和凡女的温柔娴静,使人一见她便好似看到了仙凡两界所有的美好,不得不心折。
图弥婉定了定神抬步向她走去,微笑道:“好久不见了,惊鸿前辈。”
楼闲盈的声音一点都不逊于她的容貌,温柔如月华流淌,其中还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舒心的韵律:“说好的平辈论交,弥婉你竟忘了。”
图弥婉跟在她身后走进小楼里,一边拂去衣上积雪,一边改口道:“是,好久不见了,惊鸿。”
二人在桌旁坐定,楼闲盈取出一盒香丸挑拣,口中还不忘告诫她:“对修道中人而言十年实与弹指无差,你既然入了道途,自当调整心态,否则动辄闭关几十年可不是好熬的。”
图弥婉点头应是。
终于选出心仪的香丸,楼闲盈将之置入炉中,清冽香气随着青烟弥散,她这才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这场交谈上:“你先前送进来的那道助我恢复灵息是怎么回事?”
图弥婉将一切因缘细说了,楼闲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到底不是天生器灵,思虑难免不够周全。”
“始皇出世的时候我早已飞升,故而你要去天都我也没什么好帮你的,只是你要是想找到你那位烈祖,记得将沐生环拿出来。”楼闲盈道,“沐生环可凭借血缘感应他的方位,只是你修为不够,每过一个时辰才能用它指定方向。”
图弥婉第一次知道沐生环还有这个功能,也颇为高兴,毕竟省了她很大一番功夫。事实上,要说对那位烈祖的感情,图弥婉的感觉其实颇为复杂,隐隐约约的记忆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家族对她并不好,但图峥修是个例外,不是说他对她有多好,而是他愿意出手解决她身体上的隐患,她欠他一个极大的人情。但真要说二人有多么深刻的亲情,却是没有的。
图弥婉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应该存在的**之物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态度大为改善,但他最初的态度无疑让上周目那个自卑又自傲的自己极为难堪。但今生想想,图弥婉只觉得自己矫情,大概是因为最初现代社会的记忆极其模糊但又又无法顺利融入修真界,上周目的她徘徊在现代社会和修□□之中,对后者没有归属感的同时却也在努力地寻找羁绊,因此对身体的亲人颇为向往。然而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家族与她的身体固然有血缘关系,然而血缘的亲人不代表会是灵魂的亲眷,归根到底,属于图弥婉的灵魂根本与图家毫无关系,她欠的只是一份生身因果罢了。她真正的亲人只在崇云仙宗,只在夕隐峰。
想明白了这些,图弥婉对图峥修生出了几分额外的亲近之意,虽然他的态度恶劣,但他毕竟是拉她出绝境的人。以亲人的角度论他做的只是分内之事,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图家人,从陌生人的角度看,他所做的足以让她尊他为长辈了。他亲近她,她便以亲切待之,他厌恶她,她就还完因果后敬而远之,大可不必纠缠不休,贪心不足。
纠缠了两世的阴晦心结解开,图弥婉眉目舒展,回过神来,她嗅着空气中的淡香,起身对着楼闲盈行了个礼:“多谢道友的香了。”
楼闲盈笑得温和美丽,柔声道:“你无需谢我,清韵赠我此香乃是为了消解我的执妄,便是你不在我也是要点的,你有所感悟只是因为你心念通透,有这个缘法,非是我的功劳。”
图弥婉但笑不语,楼闲盈可以轻飘飘地说是缘法,但她却不能真的一句话不说就受用了。只是左右她欠她的情已经够多了,又实在无法还上,思来想去能做的大概只有竭尽全力地帮她找诸行的下落了,然而无空仙府一天不出世她就无能为力,只能暂时搁下不提。
二人又叙了几句离情,交换了对现状的看法,图弥婉见楼闲盈面露疲态,心知她虽然醒来,却还需要修养,便识趣地告辞。
感应到图弥婉的神识彻底离开这方天地,楼闲盈神色不变,眉间忽然浮现的玄奥印记殷红如血,她温婉动人的笑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平添几分难言的诡谲,她拂袖,寒风无迹,暴雪停歇,小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不知何时等候在门外的人。
“我本以为你会是当年那些孩子里活得最张扬恣意的,从未想过你长成为今日这样沉默隐忍的样子。方才你徒弟还和我说好久不见,真正适合这句话的当是我们。”她打量着那位久违的黑衣故人,声音还是温柔的,口吻却像是感慨又像是冷漠:“好久不见了,空玄。”
殷重烨缓步走进房间里,不发一言。
楼闲盈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柔声道:“沐生环的认主过程你也插了一手,早该知道我在这里,但你却一直没有进来见我。怎么,十万年过去你连当年那些同道故人都忘了吗?”
殷重烨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看着她眉间那点血红的符文,声音冷漠:“你弃仙道入魔道,我们早已不是同路人,血萤。”
“别叫那个称号,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听着都恶心。”楼闲盈的笑依然是那样温柔而清澈,连声音都温柔得像是任何一个再天真不过的少女:“那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呢?是为了你那个小徒弟吧,你对她的上心我都看着呢。空玄啊空玄,我从不知道你会是这么一个好师父。”
殷重烨又一次沉默,但这并不影响楼闲盈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我可以保护她,而且还会压制住她心中的黑暗的记忆,你又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殷重烨闻言微微扬起眉,他很少有明显的表情变化,然而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时,眼角眉梢便不可避免地都带上了一种尖锐而冷酷的讽刺之意,相较于楼闲盈的长篇大论,他只说了两个字:“诸行。”
霎时间小楼外天地昏暗,暴雪骤起,凄厉风声和草木摧折的声音混合成鬼哭似的哀嚎,楼闲盈下意识坐正了身子,她眼中漫上猩红,逼视着殷重烨的目光比世上任何一柄神兵利器更锋利,却只能见到他不为所动的模样,半晌,她听见自己服软的声音:“成交,我会照你想要的做。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一个月说来漫长,但真要用它做什么就难免显得有些短暂了。是以当图弥婉自觉万事俱备可以前往废都中一探的时候,废都的开启已是近在眼前,作为发现者的优待,她与同去秘境的几个人站在人群的最前列,看着枕霞开启废都的动作。
之前仙骨万寿木飞渡的路线已被清理出来,无数道绚丽霞光织就的道路一端自宫殿的大门前开始,另一端没入图弥婉来时横渡的那条似真似幻的空间乱流,同样的斑斓色彩,同样的缥缈难测,这一条光路好似自空间乱流里引出的一道飞瀑。
枕霞站在众人之前的虚空中,她一身红黑二色的盛装,古朴残破的斜照亭悬于她身后,二者形如一体,凭空而立的模样仿佛是自时间的缝隙里闪现的一道剪影。
她双手虚托,一点彩芒自眉心缓缓升起,由明灭不定至明光四射只是瞬息功夫。枕霞十指轻弹,动作轻巧曼妙像是在拨动虚空中无形的琴弦,无人听见琴声,却都能看见那自仿佛永不停歇的空间乱流骤然止步,有无数空间碎片闪烁着盘旋而起,其上托举着一点明光,这场景印在漆黑的虚空中,仿佛是无垠之海中,有绚丽浪花托出了海中至珍至贵的那颗宝珠。
枕霞腰畔风云埙一声低鸣,她手中的光芒电光般飞去与那光点合而为一,发间的定疆铃霎时间响彻,而那条彩霞织就的光路缎带般轻巧一颤,另一端脱出空间乱流,分毫不差地点在那点明光上。下一刹那,万点碎片悄然回落,空间乱流奔涌如初,唯有那点光芒悬于虚空,宛如如明月照海。
枕霞一指遥遥点去,身后的斜照亭光芒大放,风云埙与定疆铃响成一片,仿佛是飞扬在天地中的礼乐,枕霞回身,神采飞扬:“废都已开。”
随着她的声音,虚空中有无形波纹荡开,所有人都心生明悟:废都出世了。
没有任何交流,被选出来的各派英才们不约而同地腾身而起,踏上那条辉煌光路,向着尽头的明光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