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半黑。解忧换了常服,正指挥着几个丫头温酒布菜,见他进来,淡淡地引见了翟清渠,又淡淡地说了拜师之事。赵匡胤自然依礼谢过,又说今日恰巧候王巡视北营,演练军阵,是故让客人久等,实在抱歉。
翟清渠不以为怪,两人客气了一番,便在桌前落座。解忧却不相陪,福了一福,便转向后院去了。
赵匡胤心中有些抑抑,便顾不得闲话寒暄,举杯敬了翟清渠,“那日与先生琼林苑中偶遇,谈未尽兴,后来令铎又数次与我力荐先生,称先生韬略无双。如今我大周欲与南唐寿州一战,不知先生看好哪方?”
翟清渠微笑道:“翟家素不干政,玄帅此问,是想探究翟家立场,还是对大周刚收编的陇西军,信心不足呢?”
赵匡胤面上一滞,对方轻描淡写的口吻激怒了他武将之志,然而他并未武人,大战在即,无谓平白做意气之争。话至舌尖,非是自灭威风,却是无奈嗟叹,“此战不易。”
“是不易。若非不易,长孙思恭也不至强硬反对出兵,最后落得身死名裂。”翟清渠呷了一口清酒,缓缓说道,“寿州三面环水,一面环山。自古就是易守难攻之地,蔡国国主当年以区区三千兵马立国,便能北抗周与汉,南抵李唐,此一难也;如今蔡国虽向贵国承臣进贡,但他每年也向南唐纳贡,如果不是南唐突然出兵,只怕蔡国也算不上是大周的管辖之地,为准藩属之地兴兵,其名不正,此乃二难也。凭此二难便足以使长孙思恭这般骁将惜兵畏战,但在玄帅看来,此战最难之处,只怕不在于此。”
赵匡胤眉心动了动,问道:“那依先生之见,此战关键之锁在何处?”
“在供给线。”翟清渠笑意漾漾,“寿州距离金陵,快马一日半可达,粮草走水路,淮河支流到紫金山寨,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且折损微小。而从开封运粮,只能走黄河,水利瘀塞,陆路难行,人马耗时便是对方三倍有余,无论快攻还是慢打,优势都不在这边。”
供给交通线真是这些日子困扰赵匡胤的难题,与六部合议数次,均未有良方。如今被翟清渠说破,赵匡胤不由暗暗心惊,拱手道:“先生果然非凡,所言与我今日在营中所议之事相差无几。”
翟清渠笑道:“南唐李景达,许文稹皆是当世名将,若连翟某这局外之人都能看出的劣势,想必在对方眼里早已一清二楚了。”
“黄河泥沙之患,使我大周身处劣势,唉……”赵匡胤如今求贤若渴的心情,让他顾不上合不合适,连忙问道,“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没有……这疏浚河道的功夫,即便是漫天的钱财撒下去,没个十数载的功夫也难见成效,”翟清渠夹起了一粒酒糟花生,剔透的红衣是解忧封在罐中酿了数月才形成的,入口则是盈香扑鼻,“不过,这一战我仍赌你会赢,因为我打算与你谈一场买卖?”
“买卖?”赵匡胤亦笑笑,“先生是打算卖兵甲还是士兵?”
“都不是,我打算卖情报。”
“情报?”赵匡胤皱了皱眉,论侦察与刺探,他自以为这些年苦心经营,又有黑衣军做掩护,已是世上翘楚,居然有人大言不惭要出售情报。“先生可是在南唐军中有要紧的线人?”
“没有。”
“先生的信鸽一日可飞多少里?”
翟清渠笑笑,“大约五六百里吧。”
这并不算是一个太差的距离,但与黑衣军中日行千里的军鸽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及的。“先生一无线人,信鸽速度亦是平庸,怎样的信心来谈这笔买卖?”
“因为我的情报肯定准确。”翟清渠细细解释道,“行军之中,各路的信报每日纷涌而至,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假的,大部分则是对方希望你认为是真的。但真正的攻击目标,行军线路,往往只在主帅一人脑中,非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道。”
“不错,大部分命令都是佯攻的假动作,是为了掩饰真实意图,混淆视听的故意所为。彼此之间只得凭借经验和运气猜测。”
“其实,真实意图是想掩盖也掩盖不了的。”翟清渠这时流露出一缕得意的笑容,像是将李景达已经捏在手中一般,“主帅可以下令命大军往北走,到一半的时候又突然折返朝西;他可以命士兵缝纫过冬的棉袄,让你以为对方打算做长久战,却在半夜突袭,速战速决。不过,当情报足够多的时候,一切心思与花招便真伪立辨。比如,在一个村镇里,倾脚头(掏粪工)的工作突然变得繁重,其中混杂着许多马粪,可以猜测骑兵营驻扎在此;猎人这几日所获稀少,可以猜测出大军刚刚路过或停留在此,因而捕光了林中的猎物;妇人这几日上街发现金首饰涨价了,那可能是为了招纳降士,而在大肆收集金银。世间每一处细节皆是情报,是任谁想隐瞒也瞒的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收集,对敌军的动向岂不了然于心了。”
赵匡胤惊叹不已,“这功夫可不小。”
“所以,我也打算卖个好价钱。”翟清渠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悠悠地吹散了氤氲的热雾,“翟家商铺遍及九洲,寿州五县,车行、粮铺、钱庄、食肆也有数百间,每月账目皆交由我勘察核验,若是将交账的频率改成一日一次,即便信鸽飞得慢点,也能在唐军行动之前,偷窥端倪。玄帅以为如何?”
“甚好!”赵匡胤几乎要拍案叫绝,“敢问先生要价几何?”
“你攻打寿州期间,每月纹银五千两,点量得数后,交付到翟家钱庄。”
“这个价格一点也不高。”赵匡胤颔首。
“当然。这只是饲养信鸽和马匹的成本。等拿下寿州之后,我要从寿春到陇西的茶盐专营之权。淮河以北,除了翟家商队,别人不许经营茶盐生意。”翟清渠静静地说道。
“这……”赵匡胤有些踌躇了,这么一来,翟家日进斗金也不算多,但他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这发派专营之权向来在工部,不归自己所属,便解释道,“先生若想要这专营之权,为何不走工部办理?我管着北营,与此事实在风马牛不及。”
“玄帅若有心给我,专营之权并非难事。而这世上能了解我所出售之物价值的,也只有身为统帅的你了。”翟清渠放下汤碗,平静地看着赵匡胤,“何况,这寿州如今不也不在你手中么?我尚且肯为你筹划。这生意算来,玄帅可并不吃亏。”
赵匡胤思索了片刻,爽快道:“那么就一言为定。”
“好。”翟清渠见买卖谈妥,心情也是大好,含笑道,“既然彼此合作,我也送玄帅一份见面礼。我初到开封,准备买个宅子长住,便让人去寻地方。钱庄掌柜告诉我,南熏街算是开封城内最繁华的街道,那地方却有一大片地常年空着,不见起新宅,也不见重修筑。便托人去那地主,想买过来,自住也罢,转手也罢,偏偏对方说原主身亡,他作为远房侄子继承,遵守遗嘱,不敢擅卖。我以为是他有意抬价,便给了个天价,让他割爱。结果,他现在连见面也不肯了,玄帅猜这是何处?”
听到南熏街那刻起,赵匡胤的精神便被调起了,他面色深沉地说道,“南熏街那,只有一出空地久未人居,三年前,那里是有名的歌坊永乐楼,当家坊主人称余爷。永乐楼被烧毁后,他一直谋策重建,但资金或修建方案不合心意,以至于此地常年空置。”赵匡胤派人调查过余爷所为,对此事也知晓一些。但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也略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翟清渠笑道:“重修一庄歌舞楼,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但在开封城中最繁盛的地方空置这么大的土地,其中折损的成本,可是天文之数。难道玄帅就不好奇,就不曾派人去勘察这永乐楼的废墟之下,究竟藏着些什么?”
赵匡胤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从前光注意查余爷生平交往,却连这最显眼的地方都给遗漏了。若是要藏秘密,还有什么比一片废墟更加掩人耳目呢?”
赵匡胤看着怡然自得的翟清渠,他浅笑的时候,下巴上璇出的涡像极了那个人。那种熟悉的感觉渐渐侵来,往日的种种回忆与惶惑一重重迫身上来,他仍觉得不放心。
除了永乐楼废墟,他更想查清楚翟清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