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设在紫宸殿上,八月的开封,夜凉如水,晴空星灿。傍晚间的一阵短暂秋雨,将尘世喧哗都涤荡干净,只剩下清冽之气充盈于这一天一地之间。与此相比,紫宸殿里明晃晃燃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与明角宫灯,将满屋照得雪亮。繁复威仪的摆设、纷华缭乱佳肴欢饮显得有几分铺陈过度的俗气,然而非这种铺陈不能显现出天恩浩荡,入席的公侯命妇们也对这种俗气更是甘之如饴。
紫宸殿里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地放了其余宾客的宴桌,帝后高坐在上席,两旁是列坐的是宫中位分高的妃嫔,本来宫眷外臣非大典不共宴,但此番大胜,诸妃的娘家多有建立功勋者,有意借机露露脸,柴荣所索性便允了众妃出席,只在席间象征性地悬了块纱帘,以示内外之别。又搬来一百来盆秋菊,放置在席间,一团一团地金蕊流霞、如烟似锦。各桌上的餐盘酒具也一律换成了冰莹剔透的水晶,每桌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滋补锅,乳白色的汤肴在期间翻滚,望之便让人食指大动,菜肴流水般地端上来,无一不是精工细作之品。
解忧数月没见到赵匡胤,如今见了,只觉得他人消瘦了不少,却愈显挺拔,也更加的意气风发。他皮肤黝黑得折出蜜糖的光泽,额上受了点伤,还包裹着青黑色的纱布。见了她,赵匡胤笑了笑,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温言道:“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吧?没事,待会便带你回家,放心,我在外面日子也没好过。”
解忧几乎一瞬间眼泪便要被他惹下了,她勉力忍住,唏嘘道:“你得了多少封赏,得分我些。”赵匡胤朗声大笑,顺势便将她揽入怀里,细密的胡渣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在旁人看来,他们仍是恩爱得不分场合的佳侣。
南唐使臣是个精明的胖子,一身暗青色的衣袍出自江南绣娘之手,低调且精致,在华灯之下,竟有几分随意洒脱的意思,为他博回了些许战败使臣的颜面:“……微臣奉蔽国君主令,愿与大周皇帝爰构百年之好;周唐两国,更图万世之欢。还上贡御服、茶药及金器一千两,银器五千两,缯锦二千匹,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长长的进贡名单,听在柴荣耳里,既是物资的收获,更是战胜者的一种享受。尽管冗长无聊,他也没有打断,而是任由使者一一述完。
“除此,蔽主特选贡女两名,送至开封,愿入周朝奉洒扫之责,伺候左右。”那使臣说到此处,眼波一转,竟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落在解忧眼里,不禁蹙起了眉头,低声道:“打了败战,最终拿女人来充数,有什么可得意的。”
坐在一旁的赵匡胤闻言,神情莫测地看了她一眼,笑意如山峦起伏:“嗳,他们还真是足以得意的。”
解忧愣了一愣,再回头,几乎便被殿内夺人目精的艳光耀得晕眩。
记忆中,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悠悠从殿门步入始,她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二人。但无论怎么回想,却也无法在脑中精巧地绘出她们容貌的模样。只记得身着红衣的女子叫杜凤舞,她的裙袂极大,上面用金线密密地绣着一团一团盛开的金菊,越过席间一盆盆盛开的菊花,便拂落了满堂的清香;另一个叫秦雪乍,肤若凝脂、白衣胜雪,头发一半挽在头顶,用一支极大的银蝴蝶簪子簪住,一半则委坠在地,几与身齐,犹如深谷幽兰,涤然出尘。她们经过解忧桌前时,带起了地上些许灰尘,虚飘飘地荡在空中。一向自持美貌的解忧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烟尘,晦暗无光,似乎只配呆在她们的足下。
解忧觉得自己这些年都白活了,曾经青楼学艺,一拜一伏都精心练习,而在她们面前,这些精巧都成了东施效颦的愚笨。她们那一颦一笑,一折腰时无意露出的皓腕一段,都似乎在诠释着解忧拼命努力却又永远够不到的那个境界——媚骨天成。解忧如此,旁人更是痴了,此时大殿之内,静寂一片,如果听得仔细,耳边便只剩下了男人充满情欲的喘息,与黄帘子后面女人们咬在牙关处的叹息
唯有赵匡胤仍平静如常地在自斟自饮。想必是这一路上,他早已见识过她们惊世的美貌。解忧回了回神,问道:“真有那么美吗?”
赵匡胤想了一会,低声说,“曾有人形容汉武帝的四位夫人,阿娇如赋,子夫如歌,小李如诗,勾弋如曲,我曾经以为那是美人的极致了,而今看到杜,秦二女,却觉得最好的美人,便是遇见了自己最美好的韶华时光,像是梦里的一场晴天。只是……”赵匡胤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的韶华时光早已在身边了,所以别的美色也只剩下了赏心悦目。”
这当然不是指她,解忧心底漾起一层如寒烟秋水的酸楚。但仅是一瞬,旋即又被殿中的歌舞吸引了去。
是凤舞在献《残红舞》。
踩着鼓点,凤舞手中两条绸带柔若柳枝,远远地抛了出去。在落下的一瞬,又被迅速接住,罗衣从风,长袖交横,回转,侧身,浮腾、累跪,一曲下来,令人目不暇接。尾声处,暗藏在衣袖中的金粉扬撒在空中,跌在地上,绽出朵朵金花,精彩妙极。
凤舞盈盈谢幕时,位分最高的长孙贵妃咬着牙对符皇后道:“这样的女子,轻浮造作,必是亡国祸水,皇后娘娘千万不可任由她入宫作乱呀。”这一声清冽响亮,就连隔得很远的解忧也听得清晰。
符皇后仍是一脸如旧的和善,目光投在柴荣狂喜若痴的背影上,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
柴荣对满堂的喝彩与身后众妃刻薄的话语似乎充耳不闻,他含着明媚的笑意问到雪乍:“你也会跳舞吗?”
众人头皮一麻,谁也不敢接话。那雪乍倒盈盈拜倒,声音又软又糯,仿佛一股清泉注入红尘:“雪乍愚钝,比不上凤舞姐姐舞艺精巧。只是这一路从建康到开封,山水相异,心中有些感慨,吟成了诗作一首,愿献于陛下。”
柴荣喜出望外:“你居然会作诗,快快吟来。”
雪乍转眸一笑,甜腻腻地道:“还请陛下自己看。”她站起身来,将那件素色的衣裙轻轻一褪,坠落在地,露出浑身雪白的肌肤来。她双手掩抱在胸前,轻轻一扬,将满头乌发甩到前面,只见她那肤若凝脂的背上用彩墨勾出了一幅红梅图,旁边题着一阙词:
弱骨轻肌不耐春。一枝江路玉梅新。巡檐索笑为何人。
素影徘徊波上月,醉香摇荡竹间云。酒醒人散到汴京。
诗作寻常平庸,但没人真正在意。反而觉得一旁的红梅逼真耀眼,红得诱人,衬着在白皙如雪的肌肤,仿似一块无瑕的美玉,触手温润。顷刻间,便掩住了满屋华灯的光耀,连贸然透进殿中的月色清辉也黯然失色。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在雪乍背部的冰肌雪肤上,顺着目光往上,是宛若削成的肩,往下,则是仿如约素的腰,令人遐想万千。
解忧自诩曾见过不少风流香艳的场景,可在这等庄重威仪的场合敢当众脱衣的事,她想也不敢想。但雪乍就是大胆任性地脱了,并凭此牢牢摄住了柴荣的心,偏偏又让人无言可责,仿佛一切邪念都是自己心魔对美的亵渎。
妖孽,这便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