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宛城府衙议事厅。
光线有些晦暗的大厅里,列队站立着四五十个官员,这是王莽前队郡四十来个县的县宰以及郡中的都尉佐史等。大家都躬身站立,不敢抬头,因为在他们前面台阶上的木案后,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正恶喇喇地扫视着他们。
这个鹰鼻鹞眼的人细长干瘦,面se灰黄,两道竖眉下的两只三角眼闪着逼人的光芒,让人看上去就觉得可怕。因为瘦高,他的腰背不得不弯驼下去;两个高耸而窄瘦的肩膀头,夹着他那微微前神的细长脖子,使两只三角小眼更显得凶恶异常——这大概就是古书中所描述的“鸢肩鹰目”吧?
这个“鸢肩鹰目”不是别人,正是王莽在南阳的第一军政首脑——前队大夫甄阜。
甄阜的这种形象,注定了他的残忍刚暴,怪戾无情。尤其在执行大新朝刑罚条律上,甄阜更是毫不含糊,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两个月前天热的时候,朝廷有诏,命各郡清理监狱,处斩人犯。甄阜接诏,即命郡尉清理人犯,该杀的一定要杀,可杀不可杀的也一并都杀。郡尉接令有点犯难,因为古来有个规矩,chun夏万物生长,不斩人犯。但既然新朝皇主要破这个规矩,他也没法。只不过他想少杀一点,免得更多的人通过他的手而成为刀下冤鬼。于是就小心翼翼地向甄阜请示说:“古来行刑皆依时序,chun夏不斩活人。但既然朝廷有诏,我们不能违逆。不过我们是不是变通一下,将几个犯有重罪的杀掉算了,其他的最好往后放放,能少杀还是少杀。”没想到甄大夫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是不是对朝廷有二心呀?竟敢对皇主诏令敷衍应付!告诉你,老老实实把处决名册给我弄上来,可杀不可杀的也都给我列上!胆敢糊弄我,我先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吓得郡尉诺诺连声而退,心想反正是你们大新朝皇主还有你甄大夫的命令,将来那些冤魂索命的话也找不到我头上。于是回去便命人按卷造册,呈报甄大夫。甄阜一看,见厚厚的名册列了三百多人,才略感满足,瞪着两只鹰眼哼道:“哼,这还差不多,我估计的就是这个数!”于是第二天便将这三百多人犯押赴淯河沙滩,排成溜挨着个地砍头。一时间沙滩上人头滚滚,鲜血横流,清清的河水染红了数里,飘流而下。于是前队震恐,无不悚惧,提起甄大夫来连小孩子们都吓得发愣。
然而令甄大夫过杀人瘾的机会又来了。一个多月前,从绿林山逃下来的两万草寇流窜进了前队境内,并都钻进了桐柏山。甄阜暗暗冷笑:以前绿林贼在绿林山,那不是我的治下,我不能越郡用兵;现在窜进了我的地界,我就要好好收拾他们了!于是发令诸县,令各各整顿军马粮草,准备入山剿杀绿林残贼。甄阜特别命令:各部杀入山内,不论他男女老幼,全都血屠之,凭人头向郡里报功请赏!可眼看人马粮草都快准备齐了,忽然一道密令从长安下来,要他先不要动绿林残贼,而要密切注意前队的另一股势力——废刘余孽!密令说的明白:绿林贼不入前队,前队的废刘也许不敢妄动;现在绿林贼进了前队,前队的废刘很可能乘机而起。你前队一定要密切关注这些废刘的动向,一旦他们举起了黑旗,就毫不留情地全部予以诛灭,让前队,乃至全国,从此再没有“卯金刀”这个姓,以永除后患!甄阜接令,暗暗点头称是,心说还是皇主高明——前队的废刘最多,如果我引着大军入桐柏山剿除贼寇,而他们却乘机在后面造反举事,那我的麻烦就大了,我们大新朝的麻烦也大了。绿林贼也就是顾张嘴吃口饭而已,废刘犊子闹起来,那可是要夺回他们的汉家江山呀!皇主说他们是心腹之患,一点不假。如此我就按皇主之命,先把绿林残贼放下,命各县把注意力放到废刘犊子们的身上。于是才命各县宰都来郡府,听他训话。
甄阜站在木案后,瞪着两眼将县宰们来回扫视了几遍,忽然冷不丁地大声问:“你们说,我们前队,现在最大的祸患是什么?!”
大家不由一愣,心想这还用说嘛,绿林贼两万来人进入桐柏山,这不是最大的祸患么?你甄大夫命令我们励兵秣马,不就是为了对付他们?现在又这么问,你甄大夫莫非脑子有病?于是便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啥好。
甄阜看着众官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禁一阵好笑,心说这帮蠢驴,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啊!就恶喇喇地瞪着他们说:“你们都是堂堂的一县之宰,难道连这点头脑都没有?当然了,你们会认为是绿林残贼。可是我告诉你们,绿林残贼固然凶顽,但他们并不是最大的祸患。最大的祸患另有一拨,你们能说出这些人是谁吗?!”
大家或许真的不知道,或者有的想到了也不敢说,反正都还愣在那儿,没人说话。
甄阜只好点将了,抬眼向着站在最后的一个大个子县宰喊:“岑君然!”
大家一听“岑君然”,都不由扭回头仰脸看——因为这个大个子实在太高了,只能仰着脸看他。
这个岑君然叫岑彭,是棘阳县的县宰。生得身高九尺,虎背狼腰,两臂展开,长可一丈。岑彭身高体壮,自然力气也大,武艺也强,善使一柄丈八点钢矛,有万夫不当之勇。在前队,以前有两个武艺高强的县宰,一个是蔡阳县宰严尤,一个就是这个岑彭。不过大家也清楚,虽然严尤的武艺已是无人能敌,但跟岑彭比起来还差着一截。而且岑彭还有一手绝技:单手飞石——手握石块掷击百步外的目标,百发百中。岑彭曾命手下于城外设一靶垛,并抬鹅卵石两筐,然后于百步外飞石投掷靶垛。最后靶垛都被掷击烂了,而岑彭无一石脱靶,观者莫不叹服。
在前队这几十个县宰中,甄阜最器重的就是严尤和岑彭。这不单单是两人的武艺高强,而是他们非常地有见识;俩人所出的主意提出的见解,每每令甄阜及众官点头称是,心悦诚服。只不过严尤几个月前高升到长安去了,因而岑彭就成了甄阜唯一最看重的人。只是岑彭个子太高了,甄阜只好让他站到队列的最后头,以免挡着他扫视众官。
但是岑彭到底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与别的官员不同。别的官员见了甄阜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一个个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在大厅里站着连头都不敢抬。而岑彭在甄阜面前从来都昂首挺胸,毫无惧se;即便会议时站在最后头,他也跟一条擎天柱似的戳在那里,从不弯腰。
这会见甄阜喊他,便两手抱拳大声应道:“属下在!”宽大厚实的胸腔发出的声音像闷雷。
甄阜说:“君然,你说说,咱们前队现在最大的祸患是什么?”甄阜对别的县宰都是直呼其名,唯独对岑彭称呼其字——尽管岑彭在众官中最年轻,今年刚三十出头。
“回大夫,属下以为,咱们前队,最大的祸患乃是废刘的后代!”岑彭毫不犹豫地说。
“噢?为什么是废刘的后代?你给大伙说说。”甄阜装出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