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40年代末自贡和重庆
1949年三月底,南京的代表团要去北平和谈,想来该是为了策应和谈,歌乐山那里又放了些人出来。我此时已知道除非是和谈成功,否则白莎是断然放不出来的,便也没去留心放人的名单。
刚一开春,我接着信儿。琴生在云阳乡下养病,要在重庆买些盘尼西林送过去。我想着这事蹊跷,他两年没有音信,而此时白莎身陷囹圄,他却只字未提。
可想来,这却也不能多问。那时盘尼西林还是极精贵的药,而且因为能救治外伤,政府一直怕解放军得了去,便是设了重重限制。我托了原先内森的美国朋友关系,搞到了药,却想着自己亲自送去,也能探个究竟。
那送信的人却是也没反对,只是说下面条件差,又让我自己斟酌。我想着或许琴生那里也能有白莎的消息,便顾不得什么条件。
走水路顺江而下,过了万县便是云阳的地界。此地虽还未入三峡,可江两岸已见着山地隆起。火轮在江北岸县城下锚,又换了小木船到了江对岸的张飞庙。下了船,带路的人叫了两乘滑竿,顺着山路上去。
过了张飞庙,路弯进后山,两厢毛竹参天,苍绿下已见不到日光。虽只是十月末,可湿冷之气无孔不入,坐在滑竿上又不太动得手脚,更觉着寒气逼人,身心难耐。
进山一个钟点之后,终于见着一块平坦的坝子。半空中薄雾后的太阳若隐若现,算是驱走些寒气。坝子里有几畔村落,此时正是午饭光景,四面炊烟袅袅,倒是恬静安然,浑然觉不出外面的战乱。
村外又是一片竹林,走不多久,看着前面几座黄泥墙竹屋。来到近前,带路的人先下了滑竿,指点我从右手边的柴门进去,那便是了。
屋里倒也还是宽敞洁净,只是背光,我那眼力又觉着不济。或许因为是看不清,其他感官随之敏感,片刻间便闻着浓浓的汤药味道。
此时左手边有了动静,似是一幅布帘拉了上去。只是那边昏暗无光,待得走过去,才看出帘边是一位老婆婆,正向我招手示意。
低头进了里间,更觉着眼前全是黑暗,只有蝇头点亮在前方。那老婆婆自是不知我这眼神不济,径自出去了。此地留下我一人,却是也不知四边究竟,只想着静等视力适应这黑暗再慢慢探个究竟。
正思量间,却是听着不知哪个角落有些动静。那动静先是犹如低吟,继而转成了清脆的石击之声,恰似是给我指路。
随着声音寻过去,倒正是与那一点光亮同个方向。走至近前,才看出那边是张矮几,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而侧旁则是一张老式木床。
到了那个距离,却也是多少看清了。床上半躺半卧着的就该是琴生了。他见着我,身子动了动,却是也没有坐起来,嘴虽是在一张一合,却是只能听着丝丝气息喘动,没有声音出来。
我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他,才听出那喘息实是琴生在努力地说话:
“舅舅,你来了。我,我现在说不出话了。”
我抬起头,借着油灯的光,仔细地端详琴生。他自小就有肺病,原本消瘦憔悴,而此时,脸上除却一双仍是有神的眼睛,竟是看不出一丝活力。
和他四目相交时,他努力地想露出笑容。怎奈脸上的肌肉已全然没有气力,他只是眼睛睁得更大些,却愈发地让人觉着死神已入身体。
他又努着力不知想要说什么,却是身子上下一阵抽搐,气管中一阵阵嘶嘶的气声,脸也在痛苦中扭曲。我实在不忍看下去,移开目光,却是看到他手中握着一块石板。料想琴生也是明白了,左手扶起石板,而右手中该是有一小截粉笔,用绳子系在了石板上。
“肺受伤,说不出话,”他草草地写下几个字。
我点点头,示意他我明白,接着说道:“琴生,你不要担心,我带来了盘尼西林。”
本想着这话能安慰他,却见他焦急地写道:“我不要。送到巫溪游击队。”
“可你自己的伤怎么办?”我不安地问道,“我带了50支,你也够用。”
“我这病治不了,不要浪费,”琴生平静地写下了回答。“白莎好吗?”他岔开了话题。
“你不……”话到口边,我才觉出失言,可觉出了却是一时语塞,心里只是一阵阵地揉搓。琴生已不久于人世,此时我实在不忍再伤他,心中那难过便也只能强忍下。
“快两年没见了,”我扯了一个慌,“她胆大心细,应该会没事的。”
琴生此时也颇是激动,喉头发出哧哧的声音,手也抽搐起来。我扶住他的手,片刻后,他安静下来,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和白莎一直是朋友。”
“在自贡那会儿,我倒是没看出来你们俩亲近,”我尽量放轻松地笑道:“那会儿就觉着是楚娇缠着你闹。”
正欲接着说下去,我却见琴生用粉笔重重地在朋友两字下画上了横线。
他还想接着写下去,可那块石板却是已经堪堪用尽。
我用手帮着琴生擦去此前的文字。他见着眼前渐渐露出的石面,长吁一口气,便又郑重地写道:“我们从来都只是朋友。白莎和我是为了工作。”
此时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我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白莎是爱你的,我知道。”
“她爱庆哥,”琴生接着写道,“我们都爱庆哥,都是为工作。
我正待开口,他却是又写了下去:“告诉她,让她再成家。”
“琴生,我带你回重庆,”我哽咽地说道。见他奋力地摇头,我接着道:“要么,就找船下去。现在宜昌也解放了,出了三峡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