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戌时,云棠回屋打坐,楚渊继续削剑。而院角的一棵古树上,十八懒洋洋地第三十次发问:“出来了吗?”
宁十九不吭声。
于是十八继续躺着数他的星星,知道陆漾窝在那间屋子里,依旧没有出来。
“你说,”过了很久,十八又数了大约七百颗星星,宁十九突然闷闷开口道,“他不会有事吧?”
十八横过来一眼:“有什么事?被里头的另一人给生吞活剥了?”
“……”
宁十九都没精神去反驳这个嘲讽,又沉默一会儿,提起了另一个问题:“他不会睡觉了吧?”
十八再次横过来一眼:“非常有可能。”
“那又不是他的屋子——”
“他不告而来,现在哪有空闲的屋子给他。”十八无所谓地吹了声口哨,笑道,“何况师兄弟挤一张床,不是挺好的安排么?”
“……”
于是十八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宁十九咯咯的咬牙声。他愉快地翻身坐起,正想说些什么,忽的心中一动:“出来了!”
底下,屋门又发出了吱呀的声音。不仅十八、宁十九循声望了过去,就连专心削剑的楚二,也搁下手中的活计,挑眉回头相望。
月光下澈,屋里先钻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半边探出屋外,半边还留在屋子里,似乎在扶着什么东西——扶着什么人。
接着,被搀扶的人向前踉跄了一步,带着外头那人同时向院中一跌。
被云雾染上了红色的月光洒在二人脸上,模糊地映出了二人苍白的面容。
“老魔!”
宁十九看见陆漾那副相当凄惨的相貌,当即就瞪大了眼,竖起了眉,差点儿没从树上直接跳下去。幸而十八一把拽住了他,才让他稍微恢复了些许清醒。
“怎么回事?”宁十九从牙缝里咝咝地往外吐冷气,“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底下的楚渊似乎也问了一句相同的话。武缜扶着脚步虚浮的陆漾,很艰难地行了半礼,回道:“禀师伯,师兄他喝了一点儿酒……”
“喝醉了?”
楚渊和宁十九异口同声,脸上同时浮现出惊讶的神色。紧接着,一个戏谑叹息,另一个则怒气狂飙。
“喂,喂!”十八感到手中的反抗忽的拔高了一个层次,赶紧更加用力地扣住宁十九的肩膀,确定这人不会伺机挣脱出去,这才疑惑道,“不就给你家相好灌了点儿黄汤么,你犯得着和一个凡人置气?”
“黄汤?你瞎了?”
宁十九冷笑一声,毫不吝啬地送给十八无数白眼。
可又见底下楚渊似乎也对“醉酒”一说深信不疑,和十八这天上来的都被那“缜师弟”巧妙瞒了过去,宁十九心里怒火稍歇,一股审慎的寒流抚过脊背。
“原来他们都没看出来?都不知道?”
在陆家军营的一幕幕飞快闪过眼前,宁十九思量了一下,问十八:“确定这是醉酒?”
十八点点头,瞄着陆漾的神态动作,分析给宁十九听:“看你家那魔头,脚步虚浮,面色酡红,眼花头晕,可不就是醉酒之相?还有更明显的……你看你看,他那笑!”
不用十八说,宁十九眼睛早就盯住了陆漾的笑容。
月光之下,陆漾眯着双眼,一挑眉,一勾唇,明明是少年稚子的青涩容颜,却硬生生笑出了几分肆意和狂野。那笑容里头,阴暗晦涩之处如鬼火涌动,火光雀跃,陆漾外表看起来很是飞扬欢快,但是内里的幽冷残忍之意,却未尝少了半分。
这笑容宁十九可记忆犹新。
那是陆漾第一次醉酒之后,勾着他脖子笑出来的模样!
那时候他说的话宁十九也记得,什么“赤裸着扔出去”,什么“欲仙欲死”,都是一介老魔头才能说出来的浑话,陆漾只在他面前说过,也只能在他面前说!
陆漾可以把自己的一切秘密公诸于众,可以摆出任意一副面孔,可以在微笑、讪笑、嘲笑、冷笑之中随便切换,但是只有这副模样,他不可能轻轻松松摆出来——他绝不会告诉世人,老子曾在魔道混了五千岁!
哪怕他浑浑噩噩,只剩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都没可能在外醉酒!
陆老魔一生狡诈,可进了那“缜师弟”的屋子,出来就疯疯癫癫,智商直降为负数,若说这不关姓武的什么事,宁十九打死都不相信。
现在宁十九盯着陆漾那笑容,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口,生怕楚渊下一刻就看出不对劲儿来,拔剑翻脸,吼一句“何方妖孽!”——那陆漾的余生就彻底完了。
可楚渊平日里眼睛毒辣犀利,偏偏今夜就和瞎了一样,任由陆漾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在他脸前晃荡,脸上平淡无波,最多只是训斥了一句:“去去,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