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这位曾被正德皇帝称为“杨师傅”的人物,于南京蛰伏多年,终是重返京都,一举登上首辅之位,却是几日来并无动作,对于正德皇帝的童昏愚顽全然熟视无睹,被言官跳脚指责与正德皇帝有着不可告人的密谋,未尽首辅之职。杨廷和却依旧故我,悠闲得仿佛依旧身在陪都。
江彬总算明白,这一切都是正德皇帝算计好的,也难怪他会逼李东阳离开。可那日,于谨身殿接到文渊阁送来的鸽子,杨廷和便理所当然地去救助同僚,将正德皇帝吓得一溜烟跑了。若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正德皇帝为何会见到这位“杨师傅”便唯恐避之不及?这个疑惑,自是不能从一听杨廷和之名便销声匿迹的正德皇帝那里得到解答,更何况此时的江彬,已不再是手无实权能任正德皇帝肆无忌惮地倒苦水的宠臣了。
他要成为正德皇帝的左膀右臂,便要随时做好被斩断以保全正德皇帝全身而退的准备。这几日,他都在豹房校场训练刚调来的边军。原本担任万全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的李时春也被调了过来,作为江彬的下属。江彬练兵时,腰间总别着那根王继赠与的九节鞭。
两人常聚在一处用家乡话闲聊,聊着聊着,便会聊到王继,随后沉默以对。
小寒前,正德皇帝又下令调辽东、大同、延绥三镇边军入京,与如今在京城的宣府边军合称外四家军,皆由江彬统辖。又调了部分京军入了宣府,操练之余,担负起修葺吊桥,清理皇堑之责。之后为了平衡京军与边军势力,正德皇帝又成立了东官厅与西官厅。东官厅为京军精锐,西官厅则为入京边军,东西官厅合称为两官厅。而由京军三大营五军营、神机营、三千营精锐改制而成的十二团营,则被正德皇帝称为“老家”,俨然一家之主的架势,而十二团营原先由十二侯分掌,佐以都指挥,监以内臣。如今这一改制,大大削弱了侯爵的军权,此消彼长的,还有江彬的势力。
成为千夫所指的江彬感恩戴德地对正德皇帝道:“倒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你不是要权吗?”正德皇帝抬了抬眼皮。
随后便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正德皇帝也觉无趣,便召来负责探听宁王府动静的锦衣卫,询问吴太医的近况。那锦衣卫道一切如故,只吴太医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
正德皇帝来了兴致:“怎么个心事重重法?”。
锦衣卫斟酌半晌道:“对宁王……再无不敬。”
所谓不敬,便是指那些个逾越之举。至于吴太医转了性的缘由,无非是宁王要娶亲了。对于此事,除了张锦以外其余包括宁王朱宸濠本人在内,都反应冷淡,因那即将嫁入王府的王妃是江西赫赫有名的强盗吴十三的女儿——吴瓶儿。虽然张锦一再向众人强调他亲眼见证了宁王与这位强盗的女儿在一年前偶遇时的一见钟情,但众人绞仍想不明白宁王为何会纳这样身份的女子为妃。疑惑归疑惑,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该筹备的总要筹备起来,等一开春便将吴瓶儿迎进王府。王府内的供职人员事无巨细都要请示左长史刘卿,而刘卿无法决断的则要问朱宸濠。在刘卿踏板着脸踏破宁王书房的门槛时,平时屋里的常客吴太医却销声匿迹了,虽然他照例给宁王朱宸濠熬药,却都是由侍从送去的。对此,与吴杰熟稔的典膳宋慕常拉着吴杰一同做菜权当消遣。吴杰依旧是一派和气模样,只大多时间都是听宋师傅天南海北地闲扯。
是日,阴霾欲雨,宋师傅犯了风湿,吴杰给他敷药之际,他便嘱咐副典膳今日莫给王爷送饭,等他传了再去。吴杰听了神色一动,宋师傅唯有挠挠头解释:“每逢雨时,王爷都不许人进屋。”
吴杰听罢也未说什么,头嘱咐他好好歇着便走了。
不久后,那阴霾果然酿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晚上,哄小兔子睡下后,吴杰想了想,还是往朱宸濠卧房去了。往常都会有两名仪卫守在门外,此刻却都不见了踪影。吴杰在被雨水打湿的廊里站了许久,方推门而入。
屋里没有光亮,吴杰适应黑暗后,就见了床上蜷缩着的一团身影,卷着被子抖得厉害,吴杰忙上前点灯,将朱宸濠翻过来仔细查看,只见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的王爷锁眉闭眼地颤抖着,嘴里喃喃着不知所谓的话语,好似梦呓,却怎么都叫不醒。吴杰伸手捉了他手腕凝神切脉,发现并无异样后又俯身渡了口气给他,却依旧没有止住这战栗。吴杰无法,唯有宽衣上床将他搂进怀里。触到中衣时才发现朱宸濠背后都湿透了,吴杰替他抹去额上的汗,臂膀收得更紧了些,这才稍稍平复了他的痛苦。
看不清埋在胸前的那张脸,却摸得出那显而易见的消瘦,之前经过自己的调理那一头枯黄本已黑了许多,可如今却又暗淡无光,呼应着他这几日的郁郁寡欢。与他冷战了大半个与的吴杰一瞬间便后悔了。是自己自作多情在先,又何必迁怒于他?纵然身份高贵,也终究是个凡人,凡人便逃不过七情六欲,躲不开世俗的禁锢,这所谓娶亲,或也有着别种苦衷,既是决定守他一生,又何必苛责?
这般想着,吴杰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听着雨声,等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下去,直到平稳而绵长的呼吸暖在心头。
朱宸濠醒来的时候,只觉着身上清清爽爽的,衣服也换过了,手脚被捂得发热。昨夜那持续不断的痛苦中,意识却还存着一份清明,依稀记得有谁抱着自己轻轻抚着,好似年幼时窝在已记不清面貌的娘亲怀里时的心安与满足。
这一日,小兔子照例窝在吴杰怀里边享受顺毛边背书,随后背着背着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忽然记起中秋那会儿吴杰说要带他去看“一点红”的承诺。吴杰听小家伙提,不禁笑道:“这时节已无一点红,不如下雪时日去,看群鹤舞雪的景致。”
小兔子被吊起了胃口,日日对着天空祈雪。似乎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没几日便下了场大雪,一夜间就没到了小腿肚。小兔子高兴坏了,兴致盎然地在被覆盖了银白的长春园里蹦来蹦去,吴杰怕他着凉,只能追着给他套衣服。
朱宸濠从圜殿处理完军务回来,正见了吴杰给小家伙戴帽子。那帽子两头尖,远看就像两只短小的兔耳,衬得冻得粉红的小脸愈加可爱。
“鄱阳湖!”小兔子蹦跶累了,停下来拉着吴杰袖子恳求。
吴杰将方领和下摆都镶着一圈兔毛的鹅黄罩甲给小兔子套上,看他两眼放光的模样,瞥一眼那站在不远处的身影,装模作样地叹气道:
“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
小兔子垂下头,掩不住的失望,吴杰便牵着他去尝新磨的芝麻粉。小兔子无精打采地吃到一半,就听一仆役进来道,王爷于端礼门外等候二人。
端礼门外,朱宸濠早已骑在马上等着,左右分别是指挥使张冲和仪卫张锦,后头一干仪卫浩浩荡荡地跟着。小兔子低声问吴杰:“父王要上哪儿?”
吴杰摇了摇头,嘴角却挂着笃定的笑。
待二人近了,朱宸濠也不多言,让张锦牵过一匹马到二人跟前。吴杰看了看那马,又看了看朱宸濠,很不识趣地将小兔子先托上去随后自己上了马将小兔子护在怀里。
小兔子的王爷爹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一声,一挥鞭策马先行。
张锦白了吴杰一眼,吴杰也只好紧跟兔子爹的身影拍马而上。
小兔子是第一次骑马,低头看马踏于雪上,抬头看飞鸟划过天际,一路上问个不停,吴杰耐心地一一解答,随后在拉近距离后冲着朱宸濠的背影嗅了嗅,小兔子也学着嗅了嗅,却是什么都没闻到。
“吴太医在闻什么?”小兔子歪着脑袋问。
吴杰脸上一对酒窝:“醋味。”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