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七月十五。
宽大气派的堂屋内,幽幽烛火随秋风摇曳,冷冷烛光照在苍黄色牌位上,“周门堂上历代祖先”按次序分布在檀紫色祭祀桌台上。
牌位前供奉着烧鸡、熏鸭、炸鱼等贡品数碗,搭配酥梨、秋柿、红桔等水果数盘,又有面羊数只、五齐三酒数盅,整张桌台再无一处空隙。
时值中元,地官赦罪。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家家户户无不祭祀先祖。不过是富贵人家大张旗鼓,贫苦家庭勉力为之。无论如何,仪式感总是有的。
厉州城西周家即属于富贵的一列。
周家大宅内胖子管家忙里忙外,操持数日,好歹在中元节这一日摆出这财大气粗的一大桌。为显示周家老爷对祖上的虔诚敬意,又特地请了道长来祭祖现场诵读祭文,可见其颇费了一番心思。
淡淡月光刚照进庭院,庭中树影斑驳满地。祭祀仪式尚未正式开始。
祭台左前方地面上有一棕黄色蒲团,一清瘦道长身着八卦服,静坐其上,左手轻摇拂尘,右手敲击木鱼,摇头晃脑念起经来。
“这位道长看着面生,不知是何方高人?”周老爷从外面回来,穿过庭院走进堂屋,低头瞅了瞅道长额上两簇显眼的白眉。
那道长却并未抬眼,仍旧叽里咕噜念着一段常人难以理解的经文,很有些玄之又玄的意味。
胖子管家小碎步跑上前赶紧接过话头,抬起粗布衣袖小心地将老爷和自己揽到一侧,神神秘秘地说:“老爷,这位白眉道长自西南仙山云游而来,熟悉门道的都说他是世外高人,小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插个队把他请过来。今年中元节,有高人念诵祭文,来年周家定会越来越发达!”
周老爷闻言甚感欣慰,赞许地拍拍管家的肩膀,顺势轻捏了一把厚实的肥肉。周老爷喜欢胖子仆从,一来胖子力气大干活带劲,二来一身肥肉就像殷实家底,看着就教人舒坦。他自己身形精瘦,“殷实家底”自然只好从别人身上看看。
“元宝,元宝?”周老爷总感觉今日哪里不对,原来是家里的圆滚滚的招财犬没出来迎接,喊了几声也没见到影子,和往日大不相同。
胖子管家赶紧为它告假:“老爷,人有七情六欲,狗通人性,也有相似之处。元宝想必是去造小元宝了,您就给它放个假吧!”说完又神神秘秘地笑了一笑,露出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
周老爷觉得有理,面上表情同管家如出一辙。
“老爷——”一妇人扶着肚子从内室走来,慢条斯理道,“今年这中元节打点得不错。”
“夫人慢点,到旁边歇息歇息。”周老爷示意夫人到堂屋东北角坐坐,依照风俗孕妇不参加祭祀活动,她坐得远些倒也合情合理。
不料这夫人动作委实太慢,一串细碎小步子远还没挪到东北角的圆墩处,一白裙小姑娘咻地一声从后院跑出来,与慢动作夫人将将擦肩而过,直冲冲跑到了紫檀色祭台前。
那姑娘个头虽小,身手却异常敏捷,左手撩起白裙作衣兜,右手朝桌上胡乱一抓,满满一盘面羊瞬间全到了她身前的裙兜里。
“丫头,不得无礼!”周老爷大喝一声,“把东西放回去。”边说话边把娇花似的夫人扶到可以休息的位置。
却突然听得噼啪一声,青花瓷空盘子被一只白袖子刮离了桌面,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那捣乱的姑娘丝毫没有要听话反省的意思,侧过脸眯眼咧嘴,尖声尖气地痴笑起来,顶着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揣着一包面羊撒腿朝大门外街上跑去。
“小姐,别——”胖子管家想喊她回来,心里却害怕得紧。那白衣小姑娘常年挂着一张阴阴恻恻的脸,今日更是死气沉沉,趁着中元节变本加厉地吓人。
所幸跑远一些才好,干脆永远别再回来。
“老——老爷——你看——”管家半蹲着收拾餐盘碎片,顺手捡起不远处遗落的一只面羊,声音颤颤巍巍,“这面羊的眼睛,在——在流——流血——”
周老爷正欲出门把丫头喊回来,听闻管家这样一说,赶紧转身疾步走回祭台旁,从粗糙又粗壮的手中拿过面羊。
甫一碰到,一下子把它摔得更远,滚到了侍女脚边。
那面羊被砸地上早变了形,灰扑扑脸颊上两颗红豆不知掉在了何处,但凹陷的眼眶竟不是白面颜色,两条猩红血迹自眼眶内流下,满脸尽是惊悚吓人的鬼怪之气。
周老爷倒呵一口冷气,偏头望向坐在东北角的夫人,欲言又止,“难道她又——”
夫人既惊又怯,同时还露苦大仇深的神色,没底气地说:“不会的,老爷,先祭祖吧?”又忧心忡忡地吩咐侍女去把小姐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