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致知之要一
明道術
天理人倫之正臣事君之忠
子曰:‘君子之事君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將,猶承也。匡救其惡,匡,正也。故上下能相親。’
臣按:進,謂入見其君則思盡己之忠,退,謂出適私室則思補君之過,無一時一念之不在君也。有善焉,承順之,使之益進於善,有惡焉,正救之,使之潛銷其惡。此愛君之至者也。臣以忠愛而親其君,君亦諒其忠愛而親之,非古昔盛時,臣主俱賢無此氣象也。後世人臣有盡其忠愛,而君反以爲仇者。吁!可歎哉!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犯者,犯顔之謂,非陵犯之犯也。’
臣按:僞言不直謂之欺,直言無隱謂之犯。欺與犯正相反,故夫子之告子路使勿欺而犯之,以全其事君之直,戒其欺君之僞也。《禮記》謂‘事君有犯而無隱’,與此略同。
子曰:‘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臣按:道者,正理也。大臣以正理事君,君之所行有不合正理者,必規之,拂之,不苟從也。道有不合則去之,不苟留也。或謂不合則去,毋乃非愛君之意乎?曰:此所以爲愛君也。君臣之交,蓋以道合,非利之也。道不合而弗去,則有苟焉徇利之志,是使君輕視其臣,謂可以利籠絡之也。君而輕視其臣,何所不至?惟大臣者,能以道爲去,就則足以起其君敬畏之心。敬畏之心存而後能適道,臣故謂不合而去,乃所以愛‘愛’上,嘉靖本、陳本、四庫本衍‘爲’字。君也。
孟子將朝王齊宣王也,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弔於東郭氏。東郭氏,魯大夫。其家有喪,故孟子弔之。’公孫丑孟子弟子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弔,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孟子之從兄弟,學於孟子者也。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古者有疾,自稱曰不能采薪,謙辭也。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丑氏,齊大夫。景子即景丑氏曰:‘内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孟子言:‘惡!歎辭。是何言也!齊人對‘對’,四庫本作‘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爲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尭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臣按:孟子是時在賔師之位,故其君有就見之禮。宣王託疾而要其朝,敬賢之心不篤,故孟子亦託疾而不往也。景子但知聞命奔走爲敬其君,不知以尭舜之道告其君者,乃敬之大者也。僕隸之臣,唯唯承命,外若敬其君,然心實薄之,曰‘是何足與言仁義’,此不敬之大者也。齊人之敬君以貌,孟子之敬君以心,故曰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孟子曰:‘責難於君謂之恭‘恭’,陳本、四庫本作‘忠’。,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范祖禹曰:‘人臣以難事責於君,使其君爲尭舜之君者,尊君之大也。開陳善道,以禁閉君之邪心,唯恐其君或陷於有過之地者,敬君之至也。謂其君不能行善道,而不以告者,賊害其君者也。’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適,音讁,義亦同。政不足間也。間,猶非也。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格,正也。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臣按:程頤曰:‘天下之治亂繫乎人君之仁不仁耳。心之非即害於政,不待乎發之於外。’昔者孟子三見齊王而不言事,曰:‘我先攻其邪心,心既正而後天下之事可得而理也。’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知者能更之,直者能諫之。然非心存焉,則事事而更之,後復有其事,將不勝其更矣。人人而去之後復用其人,將不勝其去矣。是以輔相之職,必在乎格君心之非,然後無所不正。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則亦莫之能也。而故侍講張栻亦曰:‘格之爲言,感通至到也。《書》曰:“格于上帝。”蓋君心之非不可以氣力勝。必也感通至到而使之自消靡焉,所謂格也。’臣謂頤、栻之言,深得孟子本旨‘旨’,嘉靖本、陳本、四庫本作‘指’。,故略著于此云。
孟子曰:‘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于仁而已。’
臣按:孟子此言,蓋謂事君者不在用兵廣地,而在於善其君之身心。當道,謂其動合於理也;志仁,謂心在於仁也。君之所行皆合乎理,而其心常在於仁,則雖土地之狹,不害於興,湯、文所以由七十里、百里而王天下也。君之所行不合乎理,而其心不在於仁,則雖土地之廣不能保其有,楚之所以六千里而爲讎人役也。然道之與仁,非有二也,以事之理而言則曰道,以心之德而言則曰仁。孟子告齊、梁諸君,一曰仁,二曰仁,正欲其志於此也。心存於仁,則其行無不合道矣。事君者,其可不知此。
《春秋傳》:‘齊景公至自田,晏子侍。晏子名嬰,字平仲,齊之賢大夫。子猶馳至‘至’,四庫本作‘而’。造焉。子猶,梁丘據也,齊嬖臣,字子猶。公曰:“唯據與我和夫?”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爲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羮焉,水火醯醢鹽梅以亨魚肉,亨,與烹同,言用六物煑魚肉以爲食也。燀之以薪,燀,音戰,猶然也。宰夫和之,和,去聲調也。濟其不及‘濟其不及’,原脱,今據四庫本補。,以洩其過。言洩去其味之過者。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争心。故《詩》曰:亦有和羮,既戒且平。鬷假無言,鬷,總也。假,大也。時靡有争。此《商頌·烈祖》之篇,本言祭事。晏子引之,以爲如和羮之,既戒備,既均‘均’,原誤作‘左土右与’,今據陳本、四庫本改。平,則總大政,不待於言,而時人自無争者。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言只用水而不以醯醢鹽梅和之,則不可食也。若琴瑟之専一,誰能聽之?琴瑟皆樂也,必有五音十二律,然後聲和而可聽。若専用一音一律,則不可聽矣。同之不可也如是。’
臣按:古昔盛時,明良會聚,不惟‘都’、‘俞’,而有‘吁’、‘咈’焉。曰‘都’、曰‘俞’者,相可之謂也。曰‘吁’、曰‘咈’者,相否之謂也。惟其可否相濟,所以爲唐虞之治。衛侯言事自以爲是,而羣臣和之若出一口,所以致亂亡也。後之人主有所欲爲,率惡人之己異,曰‘此沮吾之事也’,不知以否濟可,乃所以成吾事,而何沮之云?惟斟酌劑量於可否之間,如和羮然期於適口而已,則其異也乃所以爲同,而其忤也適以爲順。吁!人主於晏子之言,可不深味也哉!
漢汲黯爲主爵都尉,列於九卿。其諫,犯主之顔色。上方招文學儒者,上,漢武帝也。上曰吾欲云云言欲施仁義也,黯對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爲黯懼。上退謂人曰:‘甚矣!汲黯之戇也!戇謂愚直也。’羣臣或數黯,數,責也。謂責其太直。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寕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誼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病,嚴助爲請告。嚴助,亦時近官。上曰:‘汲黯何如人也?’曰:‘使黯任職居官,亡以瘉人,瘉與愈同,勝也。然至其輔少主守成,雖自謂賁、育,弗能奪也。孟賁、夏育,古勇士也。’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如汲黯近之矣。’
臣按:人臣之義,以忠直爲本。故上取孔孟之言,下迄汲黯之事,欲人君知盡言極論者,乃所以爲尊君、爲親上,不惟容之而又當用之也。從諛承意者,乃所以爲欺君,爲嫚上,不惟察之而又當遠之也。汲黯之直,武帝以爲近於古社稷臣而卒不能用,公孫弘輩乃寵任始終焉。蓋帝之心以佞邪爲適己,而不知其益己之疾也;以忠直爲拂己,而不知其成己之德也。臣故著此,以爲來者之戒。
以上論天理人倫之正四臣事君之忠
明道術
天理人倫之正五朋友之交
《伐木》,亦小雅篇名,周文、武時詩。燕朋友故舊則作之。燕朋友故舊也。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須,待也。親親以睦,此一語指上篇《常棣》而言。友賢不棄,不遺故舊,則民德歸厚矣。其一章曰:‘伐木丁丁,伐木相應之聲。鳥鳴嚶嚶。鳥鳴相和之聲。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喬,髙也。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相,視也。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臣按:《鹿鳴》之詩曰,燕羣臣嘉賔,是以臣爲賔也。《伐木》之詩曰,燕朋友故舊,是以臣爲友也。以臣爲賔,敬已至矣;以臣爲友,敬益至焉。故序者謂雖天子必須友以成,得其指矣。伐木非獨力而成,故曰丁丁,以其聲之相應也。鳥非獨鳴而和,故曰嚶嚶,以其聲之相求也。伐木微事,且猶相應,人其可無友乎?鳴鳥微類,且猶相求,人其可無友乎?友之相須,其重如此,故質之神明,欲其有和平而無乖戾也。玩其詩,止見爲人之求友,而不見爲君之求臣。蓋先王樂道忘勢,但知有朋友相須之義,而不見有君臣相臨‘臨’,陳本、四庫本作‘陵’。之分故也。詩凡三章,皆言燕樂之義。二章曰:‘既有肥羜,以速諸父。’又曰:‘既有肥牡,以速諸舅。’諸父者,朋友之同姓而尊者也。諸舅者,朋友之異姓而尊者也。三章曰:‘籩豆有餞,兄弟無遠。’兄弟者,朋友之同儕者也。夫以天子之貴而尊其友曰父曰舅,親其友曰弟曰兄,此其爲尊德樂道之至也。夫此其所以爲有周之盛也夫!
萬章問曰:萬章,孟子弟子。‘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挾,謂持也。長,謂年也。不挾貴,貴,謂名位之尊。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乗之家也,孟獻子,魯賢大夫仲孫蔑也。百乗之家,謂大夫食邑可出車百乗。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二賢人名。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爲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費,小國也。惠,諡。“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子思,孔伋之字。吾於顔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顔般、王順、長息,皆賢人名。”非惟小國之君爲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平公,晉君。亥唐,賢臣。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此言平公造之,唐言入,公乃入。餘同。雖疏食菜羮,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唐設食而公飽之也。然終於此而已矣。終於此,謂其止如是。弗與共‘共’,原誤作‘其’,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治天職也’,原脱,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補。,弗與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尚,上也。帝館甥于貳室,亦饗舜,迭爲賔主,館,舎也。《禮》:‘妻父曰外舅。’謂我舅者,吾謂之甥。尭以女妻舜,故謂之甥。貳室,副宫也。尭舎舜於副宫,而就饗其食。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臣按:孟子謂自天子至大夫,皆有友賢之義。然知友賢而未知用賢,則猶未也。蓋位者,天位所以處賢者也。職者,天職,所以命賢者也。祿者,天祿,所以養賢者也。三者皆天所以待賢人,使治天民者也。而晉平公之於亥唐,特虚尊之而已,未嘗處之以位、命之以職,食之以祿也。此豈王公尊賢之道哉!必如堯之於舜,然後爲盡友賢之道矣。夫貴貴尊賢,其理本一。然戰國之世,人但知貴貴而不復知尊賢,故孟子歴叙友賢之事,而終欲以堯爲法焉。則‘則’,嘉靖本、陳本、四庫本作‘以’。堯之聖,猶頼友以自輔而尊之如此,則伐木求友之義信,雖天子不可忘也。
萬章問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往役者,庶人之職。不往見者,士之禮。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爲也哉?’曰:‘爲其多聞也,爲其賢也。曰爲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况諸侯乎?爲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繆公,魯君。亟,數也。古千乗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乗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與!’
臣按:孟子此章又明賢者以道自重,諸侯不得而友之義。
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爲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與’,原誤作‘以’,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有爲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桓公,齊君。管仲,齊相。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先就學,師之也。後以爲臣,任之也。今天下地醜德齊,醜,類也。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所教,謂聽從於己者。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所受教,己之所從受學‘學’,陳本、四庫本誤作‘教’。者。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况不爲管仲者乎?管仲,伯者之佐,猶不可召,孟子學王道者也,其可召乎?
《學記》:《禮記》篇名。‘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爲尸,則弗臣也;尸,祭主也。説己見前。當其爲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詔,告也。北面,臣禮,爲師弗臣,故無‘無’,原誤作‘五’,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北面。’
臣按:此二條又明王者有師臣之義,不特友之而已。湯之於伊尹,文武之於太公望,成王之於周公,皆師之者也。故《仲虺》之誥曰:‘能自得師者王。’而《傳》亦有師臣、友臣、僕臣之别焉。後世之君,其能友臣者已不多得,惟漢高帝之於子房、光武之於嚴子陵、昭烈之於孔明,庶幾近之。若漢明章雖以師禮待其臣,然所傳者特章句之業,非三王四代之所謂師也。至於僕隸之臣,諾諾唯唯,則無世不有。君日以驕,臣日以諂,此所以多亂而鮮治也歟。
以上論天理人倫之正五朋友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