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雪连下五日,封了城。树都被霜冻,硬土上好几寸,不穿护靴根本防不住潮湿,内务府宫人花了好久才把它们清干净,街道两旁堆积的雪比人高,厚实得像座矮墙。皇宫地大,正月雪封后就传讯困难了,这时候有什么召令要通报简直苦了奴才。
住得离中宫近、地位高的妃子还好,地处偏远的,美人才人这样卑微的小角色就惨了。皇帝不爱来,内务府也是。生暖的东西容易短缺,饭菜送过来也已经凉了。与历代宫廷规矩相同,正二品嫔以上才可拥有私厨,宫里女人多,顾及不过来,就懒得顾及了。除了受宠的像顾美人以外,其余人皆在冬日里咬牙吃着苦,还安慰自己,日子再难过,那也是苦在天子的皇宫里。
因严寒天气,太后罢免了晨昏定省,终于,六宫不再每日面见,仅有的那一点儿关联,消失殆尽。沈淑昭这段时日沉下心来没出半步宫,不仅因为太后礼佛闭宫不召,更因为她常居未央宫内,自学着太后命她看的书。偶尔还有女官从尚仪局过来指点,都在为她学会协理六宫事宜作准备。沈淑昭聪慧,凡事触类旁通,女官时常回去向太后禀报,沈妃娘娘性情端稳,眼尖识心,恐有女主卫朝之像。
太后听得大喜,纳沈族女为妃,不正是想寻个人能取代皇后萧氏?这沈妃庶女出身,所见妻妾争宠、嫡庶不合,让她心性比一般人要深些,加上江大夫人手腕极端,越是这样越可能会出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沈淑昭便是这其中之一,作为自己手里的一颗棋子再好不过。萧家借污蔑自己杀臣来连连逼退嫡长女,却反倒送进来一个这样的主,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
去长白山庄祭祀在即,待皇后离开后,掌管六宫事宜就成了热饽饽,仰人鼻息还是居高睥睨皆在今夕争夺一举,太后力争落在沈妃身上,把连年管宫的熙妃比下去。
得太后提拔,沈淑昭虚心受教,亦正好借此事淡忘那日在椒房殿所受的侮辱。皇上的赏赐,她没有戴出来炫耀,因为打肿脸充胖子是最没必要的。她以为这样本可相安无事,哪知萧皇后单插支朴实无华的石榴红簪就出来了,素雅的不似本人,众人暗惊此簪做工不比她往日的名贵珠翠,怎肯只戴这一支就可出来?皇后笑曰,“它非稀罕物,不过是昨夜陛下于宫市中买于本宫罢了。”
众人一听,原来皇上心里如此重视皇后,与之一比,沈淑昭得的赏赐也就不算什么了,游玩宫市还记得为人买一支簪子回去,可比金银珠宝要重多了。三言两语后,皇后便让她们明白,自己的地位无法挑战。
雪稀疏的落,那日一晃而过。
每天尚仪局女官辛勤过来教授协理之事,她双手端拢,清了清嗓子,对沈淑昭道:“中宫之主每月需对账内务府的开销,以确保妃嫔用度合礼制,有些事内务府没法管,但皇后能。其实谁多用了,谁少得了,中宫一清二楚,然她不言语,也就是默允了。古往今来,其实不受宠的妾室,也可养尊无忧一世,毕竟是宫里的人,可是大多人没有,非天子无情,而是六宫管理不周,有人压着不报所致。除了一代贤后长孙皇后的后宫众人安得妥善外,奴婢久居与妃嫔朝夕相关的宫廷局所,还未曾见过过得好的无宠妃。娘娘得了协理之权,就可翻看账簿,至于如何对账,又是门学问。”
沈淑昭听她念着,牢固记下。
祭祖时至,帝后、太后及各亲王公主都要过去,这是皇族的家聚,与旁人无关。后宫粉黛留在皇城内,安分待归。一早,她们便要为皇上送行。沈淑昭身为太后侄女,可直接去永寿殿伺候太后出行,其他妃子还得候在外面,不便作扰。她刚走入殿内,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询问,“央儿,你的马可在宫门外了?”
长公主也在这……?她心下犹豫,可女御长就在前方看着她,沈淑昭只得硬着脸皮进去。殿内太后身着玄色长裳,头分饰十二支凤簪,别有气势,在其身上,果真看出了留给卫央的影子。“儿臣马匹已备好,母后放心便是。”卫央拘谨答道。
太后笑笑,“你看老身糊涂,连央儿已经长大这事都给忘了,还当是四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启禀太后,沈妃来了。”女御长把话传至,众人目光纷纷落向门口,沈淑昭浑身尴尬,太后嗯了一声,唤她进来。她不敢看左边的卫央,只眼神直冲着太后走来,作揖,“太后千岁。”然后,仍低头,侧身,“长公主百岁。”
拉过沈淑昭的手,太后和气道:“前些日子熙妃同你争夺协理六宫之权,庆幸皇后与她不合,陛下也觉熙妃恃宠而骄,所以把这位置给了你,哀家今这一走,宫里就交给你了。”
“妾身定当尽心尽力,望能多得太后指点。”
“宫内有女御长相助于你,放心便是。”
去山庄借宿,太后带了高德忠,没有带女御长,而是让她留下来辅佐沈淑昭。
之后高德忠就进来说万事都妥了,问太后是否需要察看山庄的准备策子,太后起身,对二人吩咐:“哀家要过去一趟,你们就待在这吧。”
“太后母后慢走。”她们共同回道。
殿里只剩彼此,沈淑昭感到不自在,俩人很久没说话。卫央原地静等太后,沈淑昭寻思半晌,终熬不过这沉寂,她讪讪开口:“那日长公主予妾身的暖手玉炉尚未拿走,这些日子忙,若非偶然瞧见,都快作忘了。今日送别,妾特意将它带了过来,望长公主原谅妾的不周。”
她怀里揣着玉炉,里头添了火,暖得紧,伸给卫央,孰知她不过瞥一眼,没有要接的意思。这让沈淑昭手足无措,玉炉停在半空,眼看僵持,卫央道:“你还我作甚,拿回去。”
没有用尊别的自称,莫非她心里已经拿自己人了?“可此为长公主之物……”
“予你了。”
“那——妾就收回去了。”
“嗯。”
过会儿,太后回来了,出行时辰到了,沈淑昭收拾收拾,就跟在太后与卫央身后过去。皇宫门口,一众妃子老实站成几排送行,帝后的舆车在最前,太后其次,再者才轮至亲王公主,依地位来排,封王最近,大长公主其次,过后是长公主。不过,特例是坤仪长公主安排在太后之后,对此,皇族的人心领神会什么似的都不提越矩的事,甚至是亲王,也对卫央礼让三分。这其中普通妃子与宫人是不懂的。
“妾身等人恭送太后、陛下与皇后祭祖长白山,愿天佑卫朝风调雨顺,能令早日吉时归来。”沈淑昭以协理六宫的为首身份,站在众人面前说道。
皇上颔首,“后宫就辛苦你了,沈妃。”
“一旦有差池,务必让女御长派人传报。山路虽远,朝传暮至总归是有的。”太后嘱托。
说罢,马车轮子转动,太后放下帘子,领头向着大开的宫门外过去,帝后步伐紧跟,三辆舆车顿时远去,可唯独一辆迟迟不起步。“长公主?”沈淑昭诧异。卫央迟疑片刻,才道:“你一人留宫,当心。”
原来是在关心她,沈淑昭倍生暖意,之后舆里头的人纤纤玉手放下帷幔,马车扬长而去。手心里拿着卫央送给她的暖手炉,沈淑昭一直看着车队渐行渐远,直至宫门慢慢合上。
宫里顿时无了三位主子,上下全听令于她一人,那天除了听说熙妃在宫里摔碎了不少瓷器外,其他人都安分无比,日子过得舒心。有日沈淑昭得内务府总管呈来的账簙,翻阅后发现熙妃每月俸禄远不及开销,一个妃子大手大脚竟能堪比中宫,实乃六宫失态,有侮德行。女御长看后一声冷笑,“熙妃如此挥霍国库,皇后竟不闻不问,贤后的手下岂能有这样的事?”
“怨不得熙妃同本宫争得如此厉害,原来其中还有这等事。”沈淑昭把账簿合上,“不过依熙妃家世,她年年都得协理之权,这种事怎会上报给陛下?”
“今非昔比,宫中如今有了娘娘,熙妃也非那唯一的人选了。陛下最厌贪吏挥霍,更不会喜枕边的人这样做。看这熙妃每年开销都大于俸禄,不知背后藏有多少猫腻。”
“你命阿福去查一番。”
“奴婢遵命。”
把熙妃的事压下,沈淑昭继续开始练字。
山庄那边马车一日就至,寺内,帝后长跪。待他们起身后,才轮至太后与卫央。宦官们小心翼翼扶着天子与皇后出来,随后皇后婉婉佛身,作告辞。皇上本还想留下来说些什么,可来不及脱口时,她就已经走远了。
萧皇后冷冰冰着脸回到自己厢房内,大长秋过来沏茶去寒,茶端至皇后面前,皇后谨慎问道:“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