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点头微笑,“不管滕俊有什么事,我都会照顾你和孩子。”她忍不住想到以后,一切真的能重新开始吗?忘记仇恨,忘记阴霾……
就在这个时候,向远坐在刚刚起步的救护车上,握着向遥的手,隐约听到了一声枪响,像一把带血的利刃划破寂静的夜空,也划开了她心中刚刚织就的、脆弱的期望。她打了个寒战,回头一望,迅速退后的背景,除了隐约的灯火,就是死一般的黑。那深浓无比的黑,让她几乎以为永远不会天亮。
向遥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显然没有听到刚才的声响。向远心存一丝侥幸,正如叶昀说的,等到太阳出来,什么都会好的,恐惧、绝望都在晨光来临前消散,他和滕俊都会回来。
向遥被送进产房时,距离预产期其实还有将近一个月。无法预料的变故和剧烈运动让她的羊水提前破裂,孩子迫不及待地就要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了。已是凌晨三点多,向远一身是血,她拒绝了医院让她休息的建议,静静地坐在产房前。她没有做过母亲,对于孩子,也早没有了期待,她只关心里面的向遥,之前那些血让她胆战心惊。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太慢,这个黑夜太长了。
四点三十分刚过,向遥还没有顺利把孩子生下来,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进出产房的人却越来越多。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慢慢在向远心里生了根,她在等待院方的解释,却又害怕那个解释。
四点四十分,妇产科主任亲自对向远说明:在抢救过程中,他们发现由于子宫颈的裂伤,导致部分羊水进入向遥的血液,从而造成栓塞现象,大量消耗凝血因子,导致凝血功能障碍。而胎儿到目前为止还在腹中,顺产基本上是行不通了。
四点四十七分,向遥从休克中短暂地清醒,要求保住腹中孩子的意愿非常强烈,医生不得不打消和向远共同达成的“宁舍胎儿,力保大人”的方案,为向遥进行了剖宫产。
五点五十分,向遥因为羊水栓塞导致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体内的大出血和剖宫产的刀口血流不止,先后出现了休克、血压骤降,甚至一度心肺功能衰竭。
六点到来的时候,向远已经拒绝再听到任何“危险”“困难”之类的说辞,她只有一句话:“我不管你的什么概率,只要我的妹妹活着,无论你用任何手段,不惜任何代价,用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我要我的妹妹活下来!”
六点零五分,一个男婴从向遥腹中诞生,那一声微弱的啼哭让九死一生的向遥仿佛绽放出了一丝微笑,也让枯等在门外的向远几乎喜极而泣。
六点半,天空已现曙光,向遥因为凝血功能无法恢复以及产后大血崩,已经全赖医院源源不断地提供新鲜血液维持生命。向远当着院长的面撕碎了病危通知书。
六点四十分,叶昀来电,他没事。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时,向远咬着自己的手,克制住痛哭的欲望感谢上苍,但是她只听到叶昀说了一句:“向远,我开枪打死了滕俊。”向远慢慢放下电话,双手环肩,清晨的医院,充满了新生希望的妇产科,整个走道上早起的人们都听到了那一声压得很低的哀号。
七点整,城南分局刑侦队的负责人找到向远了解昨天晚上的事发经过,也就是从他那里向远才得知,滕俊在逃离过程中被击毙,开枪的叶昀因为涉嫌违反《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目前已受到隔离审查,事情发生的过程和他开枪的原因目前还在调查中。
向远的憔悴和过度的缄默,让刑侦队负责人与她的谈话过程相当不顺利。就在这时,护士匆匆前来告知,向遥在产后第一次清醒了过来,向远当即赶了过去。推开门之前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她看到血海中的向遥时,依然几近昏厥。向遥的身体就好像一个人形的漏斗,血灌了进去,很快又流了出来。
看到向远出现,那个一直守着向遥的女警沉默地走了出去。向远发现自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胆怯,她害怕走过去,害怕看到向遥的脸。
向遥的手已经抬不起来,手指却微微地动着,交替屈动着指节。
“你在做什么?”向远知道自己的笑容必定非常虚假,但是这已经是她竭尽全力所能做到的极限。
被子底下的向遥就像一张风干到发脆的纸片,让人担心那张薄薄的被子有可能会压垮她的身体。她说话却相当清醒,“你觉得我比画的是什么?阿俊教我的,我一直学得不像。”
向远低下了头许久,深吸了口气,才能平静地面对向遥,“我看不出来。”
“难怪阿俊也说我笨。”向遥笑了起来,“我得让他再教教我……”她笑着看了向远很长时间,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死了对不对?”
“谁死了?”向远面露愕然,“你是说滕俊吗?别胡思乱想了,我怕你难过才一直没说,滕俊已经被警方抓获了,一时间没有办法来看你。我会给他找律师的,等你身体好了一点,我陪你去看他。”
“向远,这是你说得最拙劣的一个谎言。我知道他已经死了,还没完全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女警察接电话时说的我都听见了,她说‘死者的女朋友’还在昏迷中,那个‘女朋友’是我,‘死者’就是阿俊吧?为什么骗我呢?我早就应该猜到了,昨晚阿俊来找我了,他说照料好孩子,我就可以去见他……向远,你为什么那么难过?不是你的错,是阿俊自己种下了苦果,可是开枪的为什么会是叶昀呢……那个女警很担心叶昀,她在电话里不停地问叶昀这一次会不会有事。我只是不明白,叶昀他怎么就不能给阿俊留一口气?一口气就好了啊,哪怕把他打成了一个废人,我至少还可以伺候他,我还可以摸到他,就算非死不可,也让他撑到看过孩子一眼……叶昀的心也太狠了……不过,好在我也快了,不用等多久,只是我的孩子……”
“你等着,我马上让人去把孩子抱来。”向远扭身欲走,怕再多停留一秒,会先于向遥崩溃。
向遥的手指无力地勾住了她,“不用了,向远,不用看了,让我想象它的样子吧,男孩子,笑起来要像他爸爸……听说婴儿也是有记忆的,不要让它见到我这个样子。向远,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把他交给你,希望他争气一点,不要像他的爸妈,最好长大后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向远已经分不清是哭是笑,“像我一样不是作孽是什么?你自己的孩子自己养,别把什么事情都推给我。你啊,小时候不听话,做妈妈了就得有责任心,孩子是你的,我不管,你自己好起来照顾他……”
“再让我无赖一次吧,你就当最后忍我一回。孩子他会比我听话的,你看着他,就想起我……不,不要再想起我了……”
向远潸然泪下,“向遥,你不能这样,如果还当我是你姐姐,就当可怜可怜我吧,挺下去,别泄这一口气啊。算命的江湖骗子说我注定六亲零落,孑然一人,我不信这些邪!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一个离开。”她记得叶秉林说过,在病危的人面前流泪是残忍的,可是人生至此,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没有被撕开?
向遥好像听不见她的哀求,竟然奇迹般地举起了一只手,对着白晃晃的墙壁比画了一个手影的姿势,“阿俊,这只鸟我学得像不像……我觉得很像,你看,鸟要飞走了……”
上午八点三十九分,向遥逝于G市医大附属医院。向远送走了她存于世上的最后一个血亲,当她在育婴房抱起那个男孩时,她知道,这是向遥身上血脉的延续,也是她自己最后一点亲情的延续。
向远给那个孩子取名为“余生”—向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