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子献与李徽都很明白,杜重风绝不会轻易倒向他们,他们也从不期待他能做些甚么。单单只是将他说服,狠狠斩断杨谦亲自养大的左膀右臂,便已经足够了。此人不愿为他们所用,更不想为杨家所利用,那便如他所愿即可。而杨家少一个目光敏锐的聪明人相助,无疑又增添了几分败相。
接下来的数日,他们也已经无暇关注杜重风是否会履行诺言了。毕竟,那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任务,仅仅只是时不时多几句言辞的事罢了。而他们的目光,此时早便尽数转向了荆州的嗣楚王李厥。南下的部曲终于带着李厥的亲笔信回转,信内说京中有一位宗室王暗中派人送密函给李嵩,煽动他出面谋反。
几年之前,当文德皇后驾崩之时,太宗文皇帝便毅然颁布圣旨,将嫡长孙李厥出继楚王一脉。而废太子李嵩因性情暴戾,举止不端之故,被勒令出家。如此,原本绝无可能摆脱风风雨雨的废太子一脉终于得以保全。虽然心中不舍,但李厥与其母苏氏都明白帝后二人的苦心,远远地离开了长安。至于李嵩究竟是否能想明白,心中是否还留有怨恨,便谁都不知晓了。
出继楚王之后,李厥便成了远支宗室,对皇位再也没有任何威胁。李嵩则更不必提,废为庶人之后又出家,尘缘皆断,与世间因果再无干系。但饶是如此,也有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依旧想借着他们的名号,行大逆不道之事。毕竟,论起血缘,李嵩确实是先帝先后的嫡长子,而李厥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嫡子嫡孙。
“当初祖父与祖母忍痛割断亲缘,就为了保住厥卿(李厥字)阿兄,那些贼子竟然还不死心!”李徽双眸中满含杀意与愤怒,“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人人得而诛之!若让我查出来,除了安兴长公主之外,究竟还有谁生出了妄念,必要让他们血祭昭陵!!”他并非轻易动怒之人,更非嗜杀之辈,只是事涉文德皇后与太宗文皇帝这两位他最尊重的长辈的遗愿,故而才难掩愤懑罢了。
“京中的宗室王,除了掌宗正寺的荆王之外,无不是闲散王爷。他们心中或许确实有不满,却未必有胆色造反。毕竟,若不能掌权养兵,就算野心再重,胆子再大,亦是无可奈何。”王子献劝道,“此事应当还是着落在安兴长公主,以及手执兵权的几位郡王身上。其余人,或许是受了他们诱骗,又或许是无辜被他们当成了障眼法。”
“你说得是。”李徽略作沉吟,“就算是此消息传入了叔父耳中,也不过是平添猜疑罢了。而且,说不得令叔父最为忌惮的,便是二世父与我阿爷。”他们的敌人极为擅长栽赃陷害,说不得信中的遣词造句便能令叔父生出警觉之心,而后顺势给越王府或濮王府安些所谓的“证据”,便可将他们一并除去。
“暂且不必着急,再等一等嗣楚王的消息。”王子献又道,“而且,此人不仅仅联系了楚王一脉,亦有江夏郡王一脉,说不得正是想利用上一代江夏郡王留下来的军中人脉。毕竟,这位年轻的江夏郡王体弱之事人尽皆知,必定守不住他父王留下来的部属。”
“若是能从中截取他们的传信……”李徽锁紧眉头,“多派些不起眼的部曲去荆州、鄂州等地,说不得便有机会。不过,绝不能打草惊蛇。”如果目标仅仅只是信件,那便有诸多悄无声息偷梁换柱的法子,一路行程千里,总会寻得机会。
“此事我会交给孙大郎去办。”王子献微微颔首。濮王府的部曲自然不能涉入此事,至于他私养的部曲,早已经做惯了这种须得隐藏踪迹之事,必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他们二人默默地继续等待荆州传来消息的时候,太极宫中却倏然响起了一道惊雷,令长安城中所有高官世族都为之一震——
据说当日众嫔妃前往安仁殿向杜皇后问安,杜皇后环视周围的莺莺燕燕,觉得宫中总算是热闹了起来,大为欣慰。然而袁淑妃却凑趣道,宫中如今远远不够热闹,待到明年,或许还会有更热闹的场景。她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明年圣人便会增添许多子嗣,众人也无不了然,均是面带喜色。此时,杨贤妃却刻意曲解她的意思,主动举荐其表妹,来自河东裴氏的贵女入宫。
“河东裴氏贵女?”甫听闻这个消息,李徽竟是怔住了,神情中带着些许怪异之色——该不会是他所想的那位河东裴氏贵女罢?!
“……”天水郡王李璟也回过神来,“怎么像是在何处听过?阿兄,先前王子献不是曾说过,杨士敬那老儿想让他娶河东裴氏女为妻么?啧,怎么都是河东裴氏女?这两年河东裴氏有许多待嫁的小娘子么?”
长宁公主亦听闻过此事,当然不会像李璟那般并不多想。她难得露出了惊异的神色,瞥了自家兄长一眼:“杨贤妃所举荐的表妹,自然不会是远亲,而是其姑母所出之女。”拉拢表妹来对抗堂妹,或许是杨贤妃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破解困局之法了。只可惜,这姿态实在太过难看,生生地将弘农杨氏所剩无几的颜面撕了个干净。如今谁还会以为,宫中的两位杨氏女果真是“姊妹情深”?
李徽一时间无言以对,心中颇有些大逆不道地想道:子献的姻缘怎会尽数被叔父给夺了去?先有暗中议婚的杨八娘瞧不上新科甲第状头,主动入宫与堂姊争宠;后又有正打算提亲的裴氏女被杨贤妃荐入宫中。莫非,这便是天命?注定了子献的姻缘浅薄?
“阿兄有何想法?”长宁公主见他神情复杂,只当不曾瞧见,“此举是否会坏了咱们先前的布局?若是这三个姊妹之间维持平衡,甚至是聪明些暂时放下成见,且联合起来,袁淑妃姑侄必定不会是她们的对手。说不得什么时候,她们便会算计阿娘了。”
“自杨八娘入宫之后,弘农杨氏的势力分裂便已成了定局。至于裴娘子会带来甚么影响,还须得看她究竟与谁走得更近了。毕竟都是嫡亲的表姊妹,仅仅因杨贤妃举荐她入宫而与其亲近,反倒是置势大的弘农郡公府于不顾,非聪明人所为。”李徽道,又想起数日之前杨贤妃派人去往安兴长公主府一事。
莫非,这便是当时安兴长公主给杨贤妃出的妙计?但,她们又如何能保证,裴娘子必定会襄助杨贤妃,而不是转投杨八娘呢?
不过,杨贤妃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宫中已有两位杨家女,弘农杨氏一脉自然不可能再送一人,否则在世家间的风评必会一降再降,杜皇后也绝不可能轻易容许。故而,就算二房还有几位不曾定亲的如花似玉的庶女,对杨贤妃而言亦是毫无作用。更何况,二房无一人出仕,亲家亦早已没落,无法给杨贤妃带来任何助力。
然而,杨贤妃与杨八娘面和心不合,迟早会分道扬镳甚至生死相争。到得那时候,弘农郡公府也只会支持自家女儿,绝不可能继续成为杨贤妃的凭仗。杨贤妃苦于孤立无援,自然须得替自己找个依靠。宫中那些新妃嫔的出身都抵不过弘农杨氏这样的世族豪门,而且她们也绝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依附杨贤妃。与其苦心拉拢这些随时可能背叛的新嫔妃,倒不如再谋个贴心的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河东裴氏,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或许亦是她唯一的选择。毕竟,论起血缘,那也同样是她嫡亲的姑母所出之女。表妹与堂妹,也不过是隔了姓罢了。
而河东裴氏的门第不仅与杨家相当,且自高祖朝起便是朝廷心腹重臣。当然,有煊赫到拜相的房支,亦有尚主的房支,同样有没落不兴的房支。献出这位裴娘子的南眷裴便是相对籍籍无名的一房。他们想必也亟需通过这次机会,获得更多的荣华富贵。两厢情愿之下,自然是一拍即合。
更重要的是,目前宫中并没有裴氏女。若是裴氏女入宫,谁知河东裴氏这几房会不会默契地齐心协力借机涉入宫廷之中?甚至与皇家血脉相融?
“这位裴娘子的性情,长安城中几乎没有人知晓,我们亦只能暂且按兵不动。”长宁公主柳眉微蹙,“当时阿娘亦是犹豫了片刻,才答应下来。毕竟,如今阿爷的后宫中人数也算不得太多。”天子后宫中,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无论高位或地位的嫔妃,人数都并未满,自然还可继续采选。
“放心,此例绝不会再开。”李徽道,“毕竟叔父也并不想过于劳民伤财。若是各地刺史都督纷纷举荐美人入京,四处扰民,绝非叔父所愿。”归根结底,圣人也只是想多生几个资质可堪培育的皇子罢了。
旁边的天水郡王听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嘿嘿,杨老儿想做个媒人,却被杨贤妃截了去?某些人的运道可真是不错——咦,这不是便宜了杜十四郎么?”
长宁公主不禁疑惑道:“这与杜十四郎何干?”
李璟嘿嘿笑起来,将他们之前所约说与她听:“不成,咱们已经给杜十四郎出了主意,作为回报,他无论如何也得帮一帮咱们。赶紧些,给他想个新的任务罢。改日我便亲自去告诉他。”
李徽瞥了他一眼:“最近你与杜十四郎似乎走得很近?”
“他也是个极为有趣的少年郎。”李璟笑道,“与他说起话来,不会觉得无趣。”
李徽实在不忍心打击兴致勃勃的堂弟:也许杜十四郎的感觉与你完全相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