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幽微,眉间朱砂暗沉无光,朱沢微最后再笑了一下:“等天一亮你就出林,七哥等你出去后半日再动身,不会牵连你的。”岂知朱祁岳却自腰间卸下“青崖”剑搁在桌上:“我不走,等明日午过,我随七哥一起出林。”他在一旁矮凳上坐下,神色决绝,“反正鹰扬卫在我手里,我说了要用我手里的兵护你,大不了到那时我们一起杀出一条血路来。”八六章苏晋是在朱南羡怀里睡过去的。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眠。再没有令人心惊的梦境,没有纷乱悲怆的旧事,那些颠沛在世间风雨里的日子都在这一寸一寸温暖里消弭于无形。紧锁的眉间被人抚平,身体里那根紧绷了十数年的弦慢慢松缓。以至于她隔日醒来就病了。病情来势汹汹,头晕目眩,浑身发烫,走路如踩在云端,自草铺上站起来时,一个踉跄险些栽进眼前的火堆里。还好朱南羡眼明手快捞了她一把,抬手在她额头一摸,眼里的忧思简直无处安放,当下一个横抱把她抱入石洞内,对还趴在草甸子上打盹的覃照林言简意赅道了句:“起开。”覃照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朱南羡怀里已病得神志不清的苏晋,也顾不上背上伤痛,爬起来便问:“俺家大人这是咋了?”朱南羡听到“俺家”二字,分外不满地“啧”了一声,把苏晋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甸子上,吩咐覃照林:“给本王顾看好了。”他自角落里拾了两张草席,搁在离火堆不远不近处,贴石壁摆好,又自外头山洞捡了干草回来,夹在草席中间,隔开地上的寒气。睡在石洞的戚绫听到这番响动也已醒了,她看着朱南羡重新把苏晋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搁在那张松软的草席上,不由起身跟过去,敛衽拜了拜,唤了声:“殿下。”朱南羡正忙着拿自己的斗篷将苏晋仔仔细细裹个严实。戚绫看他似乎没听见,又问了句:“殿下,苏大人这是怎么了?”朱南羡这才注意到有人与自己说话,一双好看的眉拧起来:“不知怎么就病了。”他回过头看戚绫一眼:“醒了?”然后他问:“你身子好些了吗?”戚绫脸上微微一红,垂下眼帘道:“回殿下,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怀。”“这很好。”朱南羡站起身,点头道:“那你去外头取些雪回来,本王想为阿……苏御史煮热水,但又要守在一旁照顾她,实在脱不开身。”戚绫愣了愣,复又看了他身后的苏晋一眼,应道:“是,臣女这就去。”朱南羡怕苏晋睡得不舒服,将外袍脱下,为她支了个软枕,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是天家嫡十三子,自出生起便集无上尊荣于一身,从小到大,只有旁人紧着赶着伺候他的,他实在不怎么会照顾人。朱南羡一脸无措地坐在苏晋身旁,抬手在她额稍轻轻探了探,唉,还是烫的;小心翼翼地将她手腕从斗篷里挪出来,试着为她把把脉,唉,把不出个名堂,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搁回去。一时又想纵马去林场外请医正,可这一来一回足足要一日,且不说覃照林三人能不能好好照顾苏晋,封岚山中危机四伏,他这么一去曝露了行踪,叫人找到这里,要对她不利该怎么办?朱南羡眸色一黯,想到昨日朱十四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伤她,一定是受父皇默许的。阿山实在不忍看他家殿下这么一副苦大仇深哀声叹气的模样,独自撑起一条腿,跳到苏晋边上,凑近瞧了瞧,对朱南羡道:“殿下,苏大人这样子,像是在散病气。”朱南羡一愣:“散病气?”被嫌弃粗手粗脚勒令在一旁呆着的覃照林听了这话道:“哎,还真像。”他觑了朱南羡一眼,稍稍凑近了些,只见苏晋一脸潮红,双目紧闭,神志似已不清,“昨儿还好好的,这是遇着啥事了,咋散得这么厉害?”“属下家乡有个说法,说一个人倘若一直操劳着辛苦着反倒没甚么,最怕突然一日松缓下来,甚么都不去想,甚么都不去管,体内绷紧的那根弦一断,积压着的病气就全浮上来了,所以有的人您别看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病倒了。”阿山说着,又锁眉看向苏晋:“奇怪,寻常人散病气至多染个风寒患个热症,极少看到苏大人这般一倒下就神志不清的。”朱南羡转脸看他,忧心地问:“要紧吗?”阿山道:“既是‘散’病气,就要将这病散出来,当是不要紧的。”他说着,笑道,“早听说做御史的操劳,苏大人这一倒下,竞像是一下子要把积攒了十来年的病气全散出来一般,兴许是被那黑熊惊着了,又或是昨晚遇到了别的甚么,叫大人忽然就卸了心防,殿下知道吗?”朱南羡一时怔然。他沉默地看向苏晋,片刻低声道:“她从前过得不好。”然后他伸出手去,隔着斗篷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安静而坚定地道:“以后不会了。”阿山知道十三殿下与苏御史乃挚友,否则昨日也不会舍命相救,于是劝道:“殿下不必忧心,其实能这么病一回是好事,把体内积压着的病气全散出来,日后身子骨还会更好些呢。”朱南羡愣道:“当真?”阿山道:“属下不敢欺瞒殿下,只是,要是御史大人到今夜还不醒,一直这么睡下去,怕就是旁的病了。”朱南羡忙问:“那她要怎么才能醒过来?”阿山道:“属下看看。”说着要去摸苏晋的额头,却被朱南羡当空一拦,移开目光说道:“本王已摸过了,很烫。”阿山点头道:“那就是热症了,既是热症,出了汗就好。”他四下望去:“可惜咱们这儿甚么都没有,只能就这么捂着,再喂些热水。麻烦的是这出汗后,”他一顿,“眼下天冷气寒,御史大人出过汗,一定一身濡湿,必须得里里外外换过一身,擦干净才是,否则湿气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朱南羡点头道:“本王明白了。”然后他站起身,抬手要解衣衫,阿山急忙拦下他道:“殿下已将斗篷与外袍都给了御史大人,若再少穿一件,殿下病了,又由谁来照顾大人?”覃照林道:“那穿俺的。”说着正要动作,没成想扯到伤处,“嘶”一声吃疼。“穿我的吧。”戚绫取雪回来,看到此情此景,她低眉望去,只见苏晋身上盖着的头下枕着的都是十三殿下的,沉默一下,自脖间解下海棠红的斗篷,“好歹可以抵御一时严寒。”朱南羡接过,认真地道了句:“多谢。”移目看向她取回雪,用凤翅盔舀了些,将其架在火上煮着,想了想又道:“阿山,你与四小姐去外头山洞歇脚。”再对戚绫添了句,“有劳四小姐,若再需要雪,本王自会去取。”火上白雪寸寸融化,戚绫看向朱南羡亲力亲为地操持着没有一点闲暇的身影,忽而就有了一丝毫无来由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许困惑,却又羞于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问出口,只得与阿山去外头山洞了。朱南羡仍是解下自己的中衣放在一旁。待煮好雪,他洗净一片冬青叶,把苏晋揽在怀里,用冬青叶舀了水,一点一点喂给她,每次喂不多,来回喂了五六次,再拿袖口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嘴角揩干净。原想令她再躺下,可耐不住自己的本心,挣扎了一下,怎么也不愿放开了,任她卧在自己怀里,拿斗篷裹紧,细细去看她额角可开始出汗了。覃照林杵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南羡为他家大人忙里忙外,终于整明白了一桩事——十三殿下约莫是瞧上他家大人了。苏晋从前教过覃照林,倘若他心里揣了困惑又不确定答案,其实可以问问旁的事试出来。他陪苏晋苏晋在外巡按年余,数回看她问案,不过几个旁敲侧击,真相便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