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琳本想起身迎接,不过见庞籍望着自己,眼中含义万千,脸色微红,又坐了下来。衙外走进两人,一人风流倜傥,但脸有怒容;另外一人面白无须,神色倨傲。程琳知道,那风流倜傥之人正是马中立的父亲马季良,也就是太后的侄女婿,眼下为龙图阁待制。而那个神色倨傲之人,却是当朝的第一大太监,供奉罗崇勋。程琳知道马季良和罗崇勋都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本想表示亲热,但毕竟就算当朝第一大太监,权位也不如开封府尹,他若是太过奉承,反倒会让手下看不起,是以只在座位上拱手道:“两位大人前来,不知何事?”罗崇勋尖声道:“咱家听说这里审案,就过来听听了,以免有人贪赃枉法,错判了案子。程大人,这案子到底如何了?”程琳强笑道:“正在审理中,罗供奉若是有兴趣,可在一旁听听。来人!设座。”早有衙吏取了两张椅子,罗崇勋大咧咧坐下。刘从德一旁低声对马季良说明了一切,马季良见了狄青,就已恨不得掐死他,闻言更是恼怒,“程大人,我倒觉得,这案子审理得很有问题。怎么说都是吾儿受了重伤,有人不分黑白,竟然将精力都放在了无关之人的身上,实在让本官失望。”程琳辩解道:“马大人此言差矣,既有证人,就要审理分辨清楚,方不负圣上的器重和太后的期冀。再说天地明镜,法理昭昭,一切当按律行事。朱大常等人指证狄青,本官依律询问,庞推官辅佐推断,怎么能说将精力放在无关人等的身上呢?”罗崇勋驳斥道:“府尹大人,我倒觉得待制说得不错,眼下的事实是,狄青伤了人,而且马中立可能终生瘫痪,这等凶徒若不严惩,才是辜负太后的一番器重!你还是赶快给狄青定罪吧。”罗、马二人一来,就展开了唇枪舌剑,目的当然是向程琳施压。不想程琳却沉默下来,庞籍在一旁回道:“开封府的事情,自然有开封府的人来处理,罗大人这么吩咐,于律不和。”罗崇勋身为内宫侍臣第一人,得太后器重,这些年来,就算两府重臣对他,也都客客气气,自然养成了骄横的毛病。见一个开封府的推官竟然反驳他,不由大怒道:“庞籍,你怎敢对我如此无礼?”庞籍平静道:“下官不过是公事公办,依法断案,问心无愧,有何敢不敢之说?本朝祖宗家法有云,‘外戚不得干政,宦官不能掌权’,眼下正在审生死大案,两位大人按例应该回避,不得干扰开封府办案。程大人照顾你等的心情,这才设座请两位大人旁听,但旁听可以,若想左右开封府断案,岂不坏了祖宗家法?罗大人若是不满,可与下官前往宫中向圣上和太后询问,然后再定下官的对错。”罗崇勋白净的一张脸已涨得和茄子皮仿佛,只是恨声道:“好,好,很好!”庞籍脸上又泛愁容,说道:“既然罗大人也无异议,下官觉得,程大人应该继续审案了。”程琳心中微有羞愧,对庞籍不畏权贵的气节倒有几分敬佩,一拍惊堂木说道:“朱大常、羊得意、文成、东来顺、古慎行,你五人冤枉狄青,所为何来?还不快从实招来!”朱大常等人见罗崇勋来了竟也保不住他们,都汗如雨下,朱大常哭丧着脸道:“程府尹,我等是不满狄青抢了我们的风头,这才对他诬陷。可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我等也不得而知。”程琳冷哼一声,“朱、羊等五人诬陷他人,混淆断案,每人重责八十大板,另案发落。”朱大常等人见刘从德面沉似水,连冤枉都不敢说,暗想挨八十大板,免除祸事也算是幸事了,垂头丧气的被押到堂下当堂受责,衙外观看的百姓无不大呼痛快。罗崇勋听那板子噼里啪啦作响,有如被抽在脸上一样,暗想,庞籍、程琳你们莫要得意,以后千万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上,不然我定要让你们生不如死。曹利用一个枢密使,比你们权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还不是被咱家弄死了。一想到这里,罗崇勋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等朱大常等人被押下,马季良不满道:“府尹大人,如今虽说朱大常等人有错,但并不能免除狄青的过错。本官还希望府尹大人把精力放在狄青的身上,当然了,这只是希望,具体如何来做,本官不敢吩咐。”他见庞籍一张欠打的脸,心中暗恨,可措辞也慎重了许多。程琳道:“若真依狄青、张妙歌所言,狄青出手伤人也是逼不得已……”刘从德忿忿道:“一句逼不得已就能随便伤人了?狄青不过是贼军,张妙歌是个歌姬,这二人说话如何能算?”庞籍驳道:“寺事大人说话请检点些,想天下禁军八十万,你一句贼军,就寒了天下禁军将士的心。张妙歌虽是歌姬,但本朝有哪项律例规定,歌姬不能作证呢?”刘从德几乎要被庞籍气疯了,马季良咬牙道:“庞籍,据本官所知,张妙歌并不知道当初竹歌楼外的情形,狄青毕竟是行凶之人,他的话当然也不能作准,若要清楚明白当时的对错,就要另有人证。如果开封府没有人证的话,我们倒可以重新提供证人。”庞籍心下踌躇,因为当初场面混杂,他找了许多人,但那些人对当初的情形都难以完整叙述,而关键人物尚圣和那白胖中年人却是鸿飞渺渺,不知所踪。庞籍不惧罗崇勋,但若是在证人方面出现纰漏,被罗崇勋等人抓住把柄,只怕会死得惨不堪言,是以在人证方面,尚未找出个合适的证人来。庞籍正犹豫间,程琳已道:“开封府的确还没有找到关键证人……”马季良立即道:“那我们倒可以提供几个。当时马府有不少家丁在场,足可证明事发经过。”庞籍暗自冷笑,心道若是你们提供证人,无非是朱大常等人的重演,如此扯来扯去,何日是个尽头。可这次他倒无法回绝,正为难间,衙外突然有人言道:“谁说开封府没有证人?”众人均是变色,不知道这时候有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竟然会给狄青作证?话音未落,衙门外就有两人不经通传,闯了进来!程琳暗自皱眉,心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当开封府和城门一样,随意进出!就算是罗崇勋前来开封府,也不敢如此嚣张!程琳本皱着眉头,可抬头见到那两人,霍然起身,急步从案后迎出来,向其中的一人深施一礼道:“八王爷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方才程琳对罗崇勋多礼,庞籍见了颇有不满,可这时见到那人,也只能跟随在程琳身后施礼。不但程琳、庞籍礼数恭敬,就算罗崇勋等人见那人前来,也只能起身施礼,不敢缺了礼数。所有人都很奇怪,八王爷来这里做什么?他好像要过问狄青的案子,狄青和八王爷什么时候又扯上关系了?狄青也是奇怪,斜睨过去,见到了程琳所拜见之人,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那人实在太干净了,衣衫光鲜得好像打过蜡。他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头发极为光亮,苍蝇站上去,只怕都要滑下来摔死。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让你站在他面前,都会被感染得想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洗干净了没有。狄青知晓八王爷叫做赵元俨,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八皇叔,可却从未想过八王爷是这样的一个人。狄青多少知道些八王爷的事情,知道此人是太宗第八子。在太宗之时,他就被封为周王。真宗赵恒即位后,又加封赵元俨为曹国公、拜宰相、授检校太保、晋爵荣王,风光一时无二。后来赵祯即位,太后垂帘,赵元俨身为三朝元老,虽说年纪也不过四旬,但因地位奇高,更被圣上拜为太尉、尚书令兼中书令。朝中除了太后和皇帝,若说身份之尊,无人能超过赵元俨,就算是两府、三衙、三馆、三班中,虽尽是威名赫赫之辈,但若与赵元俨论尊崇,都难及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