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事情,在沈独的讲述里,总是平淡的。他凝视着裴无寂,平静的声音像是深海里的暗流:“裴无寂,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还要教你、养你、扶植你?”“……”裴无寂不知道。事实上这不仅是裴无寂的疑问,也是间天崖上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的疑问。外面总有一些传言,说沈独不杀裴无寂,是因为看上了他这一身皮囊,色令智昏。可裴无寂知道,不是。沈独之所以总有断袖之癖的传言,不过因为六合神诀的反噬。从头到尾他就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更不曾对他生出半分多余的感情。偶尔,他也会忐忑而满怀期待地询问沈独:你为什么不杀我?他在心里希冀着一个超出预料的回答。但沈独的答案总是沉默。他会用一种平静的、也让他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他,却从来不曾言语。今天,是沈独第一次主动提起这话题。手中的佛珠,轻悄悄地一转,这里面藏着的就是整个武林都垂涎不已的三卷佛藏,可他这时候竟没生出立刻研究查看的心,反而心淡了不少。沈独笑了一声。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回了画上,淡淡道:“因为那个时候的你,很像是当初的我。既没有自保之力,又没有狠绝的性子,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害怕、又挣扎、又绝望。等待着头顶上,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屠刀。我的恻隐之心,只留给惜命的人。”恻隐之心,只留给惜命的人。这一句话话音落地时,裴无寂便感觉到了那种彻骨的冷寒,也明了了沈独还未说出口的那些言语:“所以你留我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知道我虽有复仇之心,却始终举棋不定。因为一旦事败,代价将是我无法承受的。我惜命,一日不复仇,你便留我一日。那么,现在你要杀我吗?”曾经,他最恨的就是沈独。可如今最爱的……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他当他是杀害自己满门的罪魁祸首,想要报仇。可他手里没有刀剑,也根本没有对抗他的力量。他以为沈独要见他是要斩草除根。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漂亮而苍白偏又强大到令整个妖魔道俯首的男人,问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以前抱过女人吗?”裴无寂没有抱过女人。他抱的第一个人是男人。这个男人名叫沈独。年少的他,家教慎严,从来只在话本子上看过那些情爱之事,兼之当时满怀着恐惧与恨意,几乎满脑子昏沉,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做过来的。他只记得很紧,出了血。但是整个过程里,那个掌握着他生死的也并不比他大多少的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没有脱衣服。裴无寂能看见的,只有他漂亮修长的脖颈,被细密的汗珠覆上一层,有湿润的发缕坠下来贴着。压在软榻上的手指则用力地蜷曲,隐忍而脆弱。少年的第一次很快。结束之后,眼角发红、眼底也盘踞了血丝的沈独,便用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只需手指再往里轻轻一扣,就可以杀了他。那一刻,裴无寂从他眼底,竟也是看出了恨意的。只是转瞬这恨意就化作了无边的嘲弄,又随着那冷光的散去,变作了一股深重难解的悲哀。他提着他的脖颈,重重地将他摔了出去。裴无寂记得自己的肩膀撞在了屋里另一侧的椅子脚上,疼得厉害,然后听见了极为清晰的一声:“滚。”他没有杀他。裴无寂于是又被人带回了间天崖那阴暗潮湿的囚牢。只是从这一天之后,他再也不会梦见女人了。每每午夜,出现在他梦境里的,是那一段修长漂亮、覆着薄汗的脖颈。一开始,梦里面的裴无寂也是害怕的。可时间一久,那些害怕便渐渐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恨意而起的折磨,甚至是嘲讽的鄙夷。梦里面,变成了他掐着那大魔头的脖颈,凶狠的折磨他,像是操弄一个青楼里的婊i子一样操弄他,让他在自己身下屈辱地叫喊……然后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父母?但这一切只是梦境罢了。梦醒了他所见的依旧是这一方小小的、恶臭的牢笼,能望见的天光不过自己脚边那小小的一块。时间很快过去,裴无寂几乎要以为那一天晚上也只是个梦。可没想到,四十九天之后,再一次有人将他带到了那重重的殿阁之中。这一次他进去之前,抬头看了一眼,记住了那一间屋舍上面挂着的三个字——冬灰阁。还是沈独。还是那个妖魔道道主。还是他的灭门仇人。还是同样一件事。裴无寂还是怕他的。上一次被他摔在地上,肩背上的伤很久才好,那痛便记了很久,让他这一次也不敢放肆。他心里鄙夷着他,动作却因畏惧而谨慎小心。身下的人显然并不享受这件事本身,眉眼里都透着一种不耐,可隐忍之间又有一种奇怪的痛楚,面色苍白得让人怀疑他是得了什么怪病。裴无寂那时还不知道这是六合神诀反噬的缘故。他只记得他微微冰冷的身体,带给了他的最刺激的体验,让他在连日幻梦里滋长出来的恶意开始冒头。过了血气方刚的第一次,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凶性便开始显露出来,有意地粗暴和折磨。而后便是那种报复的愉悦。彼时的裴无寂还不敢去想,这种愉悦有多少来自仇恨,又有多少来自这件事本身。事后沈独没有再打他。他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囚牢。接下来便是这种事的重复。随着次数地变多,裴无寂对他的了解也渐渐变深,隐约知道该是他修炼的那鼎鼎大名的“六合神诀”出了什么毛病,所以对他也放肆了起来。只是他有脑子,只做不说。有时候狂猛激烈,有时候又故意拖长时间,甚至有一次趁他头脑昏沉之际,扒了他的衣袍。间天崖上开始有风言风语,妖魔道一些重要人物也曾到他牢房里转过几次,说过几句似是而非的警告。裴无寂从中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味儿。于是他也开始思考,为什么他选的是自己,又为什么能容忍自己?难道真像旁人所言,沈独就是有断袖之癖,所以“宠幸”他吗?这样的疑惑持续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在事后大着胆子告诉他,自己想要习武,不想继续住在牢房里。然后还把谁来过他那边,又都说了什么,都告诉了他。沈独听后沉默了很久,接着才笑了起来,第一次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嘉奖听话的小狗一样。那一晚,他没有给他答案。但仅仅是回去的次日,间天崖上就来了人,带着他搬出了牢房,住到了一个距离沈独很近的地方。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书架上摆的都是各家的功法。他问下面伺候的人,教他习武的人在哪里。那些人都摇了摇头。裴无寂便以为是没有人,他坐在屋里看了一天的书,看着那分门别类的各种功法秘籍,却不得其门而入。沈独,便是在这个时候,踏进了他的屋子。那时是间天崖的日落,天微微暗了,屋内的光线昏昏沉沉,连纸面上的字都不大能看清了。深紫的鹤氅披在他身上,袍角十六天魔图纹盘踞,威重又冰冷。是什么时候,从欲到情?也许——就是在彼时彼刻,他站到他的面前,抽了他手中书,然后告诉他“我教你”的刹那吧?恨和爱模糊了边界。情与欲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