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修的是传说中那金刚不坏身?”艰涩嘶哑的声音里,藏着几分颤抖,更有一种万万投有料到的苦意,沈独唇畔沾满了鲜血,竟然没忍住笑了出声来,重新望向僧人的眼神里,是无可奈何的悲哀。“所以你才能冷眼旁观,看我自轻自贱,无动于衷……”僧人一低眉,垂了眸。合十的双掌因依旧承受着药力与情欲的煎熬而用力,所以手指骨节有些泛白,可却偏维持了这般的姿态,一动不动。他只是无声地低叹,翕动嘴唇,沉默地吟诵着清心的佛咒。那一串十八颗的紫檀佛珠被他合在掌中,散发出的香息与僧人身上白旃檀的香息混杂在一起,本就极为相近,于是让人分辨不明。沈独气得发抖。他牙关紧咬,只感觉到那一股阴邪之气在进入他丹田之后,便越见肆虐,渐渐开始同化他原本苦心修炼来的劲力。身体各处经脉更是一片绞痛,让他忍不住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坐在僧人腿间的姿势沒有改变,可两股之间却因为此刻钻心的疼痛夹得更紧,于是越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道深深楔入他身体的滚烫凶物,心里便越发地痛恨。一番算计!还事先喂人、喂己,喝下了忘忧水,到头来,都是一场空!“间你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不肯;行道扶花草,偏怜蝼蚁命;我当你是真无情,可为何又在我画上添那蝴蝶?”心上像是被人划了一刀,汨汨流出血来。忘忧水的药力开始碱退,却还投完全消退,可沈独的双眼却已在六合神诀反噬造成的剧痛之下,回归了清醒。“我杀人如麻,都不曾动要除你之心,你却先对我动了杀机……”旁人活着,有千百种理由。可他沈独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怕死。眼底忽然便滚了一颗泪下来。他凑上去,想要亲吻这僧人无情又悲悯的嘴唇,可眼见着要碰到了,才想起他方才以口为其抚慰,竟不愿玷辱了他。于是退了,双唇落在他合十的右手手背上,轻啄了一下。僧人的手指,轻轻一颤。沈独却抬了眼眸来,望着他,近乎乞求一般地开口,声音沙哑:“和尚,我不想死。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不肯渡我?”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一一不肯渡我?所有的尊严都抛却了。此刻的沈独,卑微得与任何一名乞求上苍与佛祖垂怜解救的苦厄众生一般,仿佛跪伏在他脚下,让一身骄傲匍匐。声音几乎破碎,沙哑得模糊。僧人觉得自己是听不清的,也是不该听清的,可偏偏每一个字,甚而他面上任何一种细微的神态,都在五感中明晰。所有高筑的防线,都在这一刻决堤崩毀。慈悲的眼底,清明的冷光,终于寂灭……这一刻,他便是他的人间净土,天上佛国。梅落春近┃秃驴,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海水炙热,在烈日下涨潮。而他如同一只小船,在潮水中摇摆。在意识彻底消无之前,僧人那在阴影里晦暗的眼神,沈独依旧没有能看清楚。对他而言,这和尚不会说话,像是一本无字天书。看不透。读不懂。五脏六腑的绞痛,在他昏迷沉睡的时候,竟渐渐减弱,像是为什么力量所驱赶,所中和,所击溃……冲脉中一股暖意涌流。很快他所有破损的经脉都被这一股暖流所滋润,就连长久以来徘徊在他体内的那一股阴邪之气,也被冲淡了许多。整个人都好似沐浴在佛光里。平和,中正。护着他心脉的,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一种至阳至刚之气,却半点不暴戾,反而带着几分稳重的温和。这一觉,没有噩梦。沈独梦见自己走进了一片世外桃源,没有什么虫声和鸟语,清幽寂静,但栽种的不是桃花,而是一树树寒梅。残雪方消,梅瓣渐落。暖洋洋的日光照落下来,每一片雪,每一瓣梅,在湛蓝的天幕下,都好似在发光。他脚步轻轻地从梅林的这头,走到那头,带起的微风,卷起沿路那些坠落的梅瓣,又任由它们随着风悄然溜走。前面最大的一株梅花树下,似乎站着人。一身白,与这梅雪一般。梦里面他停下了脚步,似乎喊了一声。于是那人转过了身来。沈独也不知为什么,竟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张脸转过来必定是模糊的,可当对方转过来的时候,他才看清那熟悉的眉眼……“和尚……”模模糊糊间,他开口喊了一声。一下就醒了过来。澄澈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外面照了进来,驱散了他眼底的晦暗,映得那一双眼如净水琉璃一般剔透。还是竹舍。只不过应该刚焚过香。纵使有清风吹散,屋子里依旧弥漫着比往日浓烈一些的白旃檀香息,只轻轻一嗅,便使人心神安定。一应摆设如旧。窗外便是碧翠的竹林,那摇曳而挺拔的影子,能透过那半开的窗户看个大略。沈独微微蹙眉,眨了眨眼,才适应了这过于明亮的光线。翻身坐起时,竟觉身轻如燕,不仅体内所有暗伤尽去,就连破损的经脉都已经完全愈合!修为功力,更是大涨了一截!原本被那慧僧善哉一指点中,好不容易恢复的七成功力便已废了三成,现如今全部回来了不说,比起全盛时期还有精进!只屏住呼吸,暗运内劲,简单一感受,他便大吃了一惊。要知道,他纵横妖魔道已有十年之久,被列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也已经有十年。但凡修炼之事,总是初学时进境极快,越往后越难。所以最近几年,他修为几乎没怎么动。这便是因为他武学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要想再进一步,必要等六合神诀修至大成之境。如今六合神诀距离大成,明显还差那么一线,可他的修为,竟然大涨了这许多……脑子里的思绪,一下有些混乱。沈独低头一打量,便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内衫,原本沾染了血污的衣袍已经被人洗净晾干,叠放在了柜角。于是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幕一幕,终于被他想了起来。吐血的和尚。剥落的僧袍。还有最后……想到某个细节时,他只觉得空气都燥热了起来,竟坐不住,双脚落了地,一下便下了罗汉床,站到了床边上。两条腿竟有些发软。这一下,险些没有站住。身后某一处难以为人道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但那曾被巨物折腾过的感觉,依旧残留。沈独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精彩”起来。六合神诀很邪,也很强。他因修炼出了岔子,所以才会有反噬。修为越强,反噬越强;可相应的,只要能安全度过反噬,那修为也会上个台阶。如今修为大涨一截,应该有这个缘故。但更多的……“不坏身?”当时他询问那和尚的言语,骤然又在脑海中回荡,让他起了一串实在不应该有的联想,对自己修为的变化也有了几分猜测。窗外的日光有些清冷。沈独走到窗边一看,才发现此刻不是下午,也不是中午,而是清晨。风里还带着点冷意,有竹叶飘零而下,坠落至檐下。那僧人便坐在檐下台阶上,背对着竹舍,面向远处的不空山。心跳忽地漏掉了一拍。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又看到了僧人,心里面种种的思绪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怔然的同时,竟生出几分莫名的狼狈。一时不敢出声。僧人背对着他,他也看不到僧人是何种神情,更无法揣测他是何种心绪。只记得他在他乞求之后,放下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