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讨价还价,我也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来看这事,我是天主教创教的元老,怎么料理教务,也得容我说话吧······”
江宁天庙,李肆对正凝神聚气,一副备战模样的徐灵胎这么说着。
翼鸣老道病倒,教中本就医生众多,还有叶重楼这样的二代神医,李肆赶到时,病情也稳定了下来。可李肆不放心,还是派人去请叶天士来诊治,同时把段老头也押入了病房,好生护理。
两个老头安顿好了,见大群天主教祭祀正群聚江宁天庙,李肆干脆就找来徐灵胎和道音等总祭级别的人物,一同商讨天主教的未来。
“孔圣曾言,以名具实,墨翟又言,以实具名,天主教的问题,就在名实之间。”
徐灵胎略略放松,开始谈天主教中人自己的反思。
天主教最初立于天圣教,再受天主道思想的根脉,将生死事从鬼神转到上天,将血脉凝练从宗族扩于炎黄之裔。其间又吸纳了释儒道的营养,辅之以西洋宗教的表现形式和理性逻辑,发展成一门接近于宗教,但又刻意虚化具像崇拜的信仰。
因为天主教跟英慈院关系紧密,在生死事上又发展出一套百姓“喜闻乐见”、“物美价廉”,崇尚友邻互助的仪式,如根墙根结、公墓公祭,并且淡化攻击性,不求与道佛并立,在这十来年里发展迅速。
此次江宁天主教聚会,来了三十多名巡行祭祀和百多名主祭,几乎就是一次“天主教英华全国代表大会”。根据大会的初步统计,英华全境居然已有三百多座天庙和两千多座设于乡村偏僻之地的天阁,在天庙“扎根”的泛信徒三百多万,职业祭祀两十多人。
如此势力跟佛道自然还无法相比,但天主教的发展势头却令人瞠目结舌,照这个速度增长下去,十年后·天主教信徒怕要增长到两三千万,超越道佛,成为国中第一大教门。
之所以天主教能有这般惊人的发展,除了本身特质之外·还在于英华所倡天道思想跟天主教的相辅相成,以至于国中虽无明文,人人都视天主教为英华国教。另一方面,英华拓殖南洋,天主教更是融聚当地华人势力,抵抗罗马公教等西洋教会的绝佳工具。天主教的信徒和祭祀,三分之一都在南洋·扶南、吕宋、马六甲,乃至新占的亚齐,当地华人更是全民入了天主教。
英华复江南后,如何在江南推进天主教发展,同时规范已出现诸多分歧的天庙教义仪礼,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等总祭就在江宁,召集天主教全国代表,准备群策群力。
可没想到·期间白莲教骤起,让大会骤然转了方向,开始考虑天主教自身的定位。
有白莲教的鲜活例子摆在眼前·大家的忧虑非常明显。白莲教的教义源于当初的白莲宗,本也算是救苦救难的修心正途,可就因为教义简单,利于传播,鬼神道和欺诈之事更容易攀附,才成了绵延华夏数百年的邪教。
天主教虽正在吸纳旧儒,凝出理气、圣灵和仁儒等宗,根底不触鬼神,无具化崇拜,但变革后的形式更利于民人大众接受·这就难保有心之人用来遮掩邪教。
徐灵胎所说的名和实,其实就是天主教现在面临的关键抉择。
“既名为教,就得立教心,拜神、神罚和神恩,这就是教心,而天主教现在没有·要有,以天主教现有之质,在欧罗巴就如洋人之公教,而公教之血泪是非,洋人的历史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在我华夏,那就要如白莲教,尽管手段形式没有白莲的愚昧丑恶,但本质也就是白莲。”
“要避开此害,那又何以成教?各宗在梳理自己的教义学问,各有自己的生死之道,没有教门,各宗就要以各自的道,重新修正原有的教义和仪礼,然后在生死事上搞出百家争鸣,徒乱人心。”
徐灵胎谈到了天主教现在的困境,有点进退不得的感觉。进就成了一神教,一神教是封闭和战斗之教,至少现在是这样,天生本性就是要以生死道插手世俗。
那退呢?现在天主教的架构是总祭、巡行祭祀、天庙主祭副祭从祭,再到乡巡祭祀。看似严密完整,可这仅仅只是个名义上的划分。实际上是各天庙松散聚合起来的,总祭和巡行祭祀以威望在规范各天庙的关系,监督和修正各天庙的教义仪礼。随着天主教继续扩张,这种松散架构再难进行有效的管理。
一旦退,那就是天庙各自为政的局面。
“因此,我们已有商议,该是朝廷介入的时候了······”
徐灵胎拿出了方案,李肆翻看着拟定的章程,沉吟不语。
“之前张天师找过我,要我给他们龙虎宗赐禄位,封他为国师。我给他们写了牌匾,但没有给这个国师,还告诉他,本朝有关生死道之事,都以《宗教令》为准。你们提的方案,其实跟张天师的想法一样,还是历朝历代教门攀附朝廷和皇权的路子。”
许久之后,李肆出声了,让徐灵胎道音等人心中一抖。
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路子。他们的方案是将天主教纳入朝廷的正式管治范围,由朝廷赐卷给祭祀,保证天主教的教义统一,同时兴利绝害。
“我对天主教有大期望,我期望它能成为华夏之人,从生至死都依赖的一种信仰,从少到老的一种习惯。由天主教,华夏之人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忘先祖是如何创出这人世,以守信、守礼、仁爱、气节、自强不息为美德。伦常不能及于国,但不能不及于人······”
“但这伦常却再非儒家延于一国的伦常,当君君臣臣不再时,父父子子也就回归人本,就只有爱和敬,只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希望在英华,不管时势如何变幻,百业如何兴旺·人心如何进取,人力如何近天,我们华夏之人,还能守住这人道伦常·不管是官僚、资本还是未来之法,都难以撼动这样的底线。这也是由人人而上,所护住的天许之权,而非由皇帝,由朝廷而下,来卫护的天许之权。”
李肆悠悠说着,徐灵胎等人更是神往·没想到皇帝对天主教竟然抱着这般期望······
“所以,朕这个皇帝,以及国之官府,不能太过伸手,这该是民间自起的事。”
“你刚才所言之进退,在朕看来,要得朕所期望的大功业,天主教……”
李肆说出了他的规划:“就不能再成一教!”
徐灵胎的建言是走孔子道,以名得实,有天主教那就作成一教,是让英华认领为国教,这是让天主教更进一步,国家有政教合一的危险。而李肆的解决办法,则是走墨翟道,以实具名,天主教既然本质不是个教门,就不要再叫什么教了,去跟儒家一起,砌起华夏的人心之墙吧。
徐灵胎等人如释重负地一笑这其实也是他们的一个方案,但却没李肆这般想得透彻,更没意识到,这其实要迎来更为壮阔的前景。
圣道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天主教迎来了它的归宿,但同时也是它的新生。后世有言华夏革新的最重要一步,其实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英华再无天主教,只剩下天庙,原本道佛两家,正因天主教壮大而有心发言,却怅然失去了目标。剩下的天庙,完全是将华夏历朝历代,官方和民间的祭祀仪礼融合在了一起。
官方只设天坛、太庙、英烈、圣武、忠义和文德祠等六座天庙,再不设立任何官方祭祀场所,全由民间自建天庙。而天庙的“经义”和仪礼,则由官方和祭祀所设的总祭会共同规范。民间天庙内部事务,官方一概不管。
新修订的《宗教令》确立了“生死事不涉俗”的大原则,以宗教司统管全国的“香火行业”,确保天庙和道佛等家不插手世俗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