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便如一只青色大鸟般掠水而过,栖于岛畔,白发上的方巾如一支羽冠随风轻摆,娴静复悠然。但见方道士直着脖子张着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江中,模样又似一只傻鸟。老夫子笑道:“你很奇怪,是么?”方殷呼一口气,怔怔道:“既是江匪,必通水性,方殷是很奇怪,为何那些人宁肯坐以待毙,也不,怎不跳进江里?”
“不说,且看。”老夫子微笑,指点。
循指望去,目光所及,宽阔江面之上四只船儿随风顺流缓缓而下。自是无人掌舵,早已失了主张。忽地“轰隆”一声大响,一船行处碧波翻涌白浪冲天,旋即又是一声:“轰隆——”轰隆!轰隆!轰隆隆隆!只转眼间连有沉闷震声响彻耳际,间或哗哗水浪翻涌之声,但见船只所及之处江水翻滚升腾,一时形如沸水,好不肆虐声威!
水中有雷,方殷不知,原是水雷发作。
时而密集,间次零星,前前后后直有盏茶时分,方止。浪涛稍却,再见江中四船已然倾覆,炸得是千疮百孔缓缓沉没,而江面之上浮的尽是破烂的鱼网,大大小小的碎裂木板,隐约有物其间沉沉伏伏,却也瞧不清楚。那是死人,残骸,不得全尸。是有鲜血渐渐染红了江水,一处处青白之中暗红的颜色,随了江水缓缓流淌。
终于船没,杂物随波,江水永无止尽地流淌,哀婉地带走了暗红的凄艳,平静地带走的生命的鲜活。直如转眼之间的事情,恍似并没有发生甚么,但方殷已经看得呆了。轰隆隆的闷声响依然萦绕耳畔,犹记得那惊涛骇浪之中的船儿有如浮萍,在生命的长河岁月的风浪之中无声无息而又无奈地,颠簸。
“走了。”老夫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还有事情要做。”
走了,走了,方殷跟了他走,一样失魂落魄。
走着,走着,方殷问道:“孔伯伯,江里有水雷,他们才不敢跳,是么?”老夫子当先而行,轻车熟路:“也不尽然,若以泅水而逃犹有生机,然而三蛟于江中又布铁丝尖木,将这一岛围若铁桶,使人无法借水暗遁。”忽而止步,回头一笑:“自绝生路,你道为何?”方殷思忖片刻,叹道:“还不是心里有鬼,怕有人摸上岛来,哎!当真是作茧自缚!”
老夫子微微一笑,转身又行。
行至一屋,未入,隐有女子低泣入耳。
“都出来罢。”老夫子推开房门,也不入内:“穿好衣服。”
半晌。
先后出来十余女子,个个面色苍白神情瑟缩,目光呆滞。有几人在哭,有几人低着头,有几人偷偷拿眼打量着来人,眼神也是畏畏缩缩。说是整了衣衫,衣衫仍是不整,衣也破损发也凌乱,她们立在屋前,刺目天光之下裸露着肩臂腰腿一处处掩不住的雪白肌肤,与一双双红肿的眼,无法形容的眼神。
方殷不敢看,方殷别过了头,方殷只觉心中出离愤怒!
更有一丝释然。
忽一女跪地伏首,连连磕头:“恩人呐,恩公!多谢二位恩公,小女子可盼得重见天日,老天开眼呐呜呜——”声声凄凉,使人动容,随之一众女子先后跪下,却不语,只默默流泪。方殷赶忙退后,闪在一旁,方殷当不起。今日见了太多的死人见了太多的血,直至此时,心头方泛起一抹欣喜之意。
然而老夫子不动,只望定一女:“抬起头来。”
那女子正是当先跪地那人,正自伏地哀哭,似是没有听到:“二位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便是当牛作马——”老夫子并不待她说完,淡淡一句:“这位姑娘,想必就是三蛟,浪里蛟了。”方殷闻言一惊,抬眼望去,却见那女子也不抬头,仍自大哭不止:“老天爷啊,老天爷!怎见得我一家老少惨死江中,又惨遭歹人凌辱,小女子命苦,命苦啊!”
正自伏地伤悲恸哭,忽一物飘摇落下,却是一张海捕告示。
哭声一窒,又起。
随即一张,又是一张,之后扑一声轻响,地上多了一本薄薄册子:“投名册在此,连环岛一百四十四水寇并翻江蛟倒海蛟尽数伏诛,还有一个浪里蛟,那就是你。”语落,一时静寂。半晌,那女子终于抬起头来,无泪,目光平静:“你是谁人?怎知是我?”老夫子注目笑道:“我知你,正如你知我。”
“隐儒!隐儒!”那女子冷冷一笑,目光如刀:“果然仁心仁剑,好个圣贤之人!”这自是说的反话了,她早已猜出了老夫子的身份。实则隐儒名满天下,今日若非是突如其来雷霆一击,只怕一众水寇早也猜到了是他,也早已望风而逃。而她便是浪里蛟,连环岛上一百四十七寇之中唯一一个女匪,也是此时唯一一个,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