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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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元宵佳节,永乐十六年的正月十五。
昇龙城的街道上,四处张灯结彩,人流拥挤。时有鞭炮声响起,与道上的笑语声吆喝声一起混在硝烟的气味中,正是佳节景象。
朱瞻基瑈璇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掩不住面上的笑意。劫后重生,瑈璇望着两边的街景,仿佛再世为人;朱瞻基回想起过去两个月的揪心焦急,也恍如隔世。长乐蹲在荣冬肩头,跟在二人身后,小脑袋灵活地东张西望,不时“吱吱吱吱”发表两句意见。
路边的商贩,有些是卖的新年应景物事:鞭炮,烟花,红包,米酒,贡糕;有些是当地农作物:胡椒,花生,腰果,甘蔗,烟叶等。当然少不了绫罗绸缎胭脂花粉,但是比起繁华的江南,一来品种花样太少,二来质地粗糙,朱瞻基问了几次,瑈璇都是笑着摇头。比起这些绸缎,还不如自己的旧衣改的好。
还有各路祭祀队伍,祭地的这里叫“动土”,祭神农氏的,进香拜佛的,还有专门“求禄”的。同样挤得道路上摩肩接踵。无非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兴旺发达等等。瑈璇一边看,一边笑。
和中原一样,到处也贴着对联和“福”字。交趾有一句说过年的民谣“肥肉姜葱红对联,幡旗爆竹大粽粑。”将春联爆竹与肥肉并列。
也有卖灯笼的,瑈璇凑上去细看。因为今年是狗年,灯笼中各种狗最多,数了数,十二生肖中的兔子灯却没有。朱瞻基笑道:“交趾的十二生肖是传自中土,可是没有兔子。你猜猜到这里变成了什么?”
瑈璇惊讶道:“没有兔子?嗯,卯兔卯兔,难道变成了猫?”
朱瞻基赞道:“聪明!”顺手拿起一个灯笼:“这就是猫灯啊。”
瑈璇笑:“刚才就看到了,我还以为是老虎灯没扎好呢。这哪像个猫?不过老虎也不像。这交趾扎灯的,应该到应天府好好学学。”
说笑间,人群更加拥挤,同时一阵锣鼓音乐声传过来。抬头望去,文庙前的广场上,正有戏班子在唱戏。瑈璇好奇地拉着朱瞻基便挤了过去。
戏台甚是简陋,就是地上铺了大的草席,后面挂一张幕布而已。乐师坐在草席两侧,未上场的演员立在幕布之后,观众倒是不少,团团围住了舞台。草席中间摆了一只箱子,象是唯一的道具。一位白衣演员站在箱子之前,衣袂飘飘,和乐师一唱一说,有时还和观众一对一答。
荣冬打听了悄悄说道:“这是这里的嘲剧,演的这剧目叫《观音氏敬》。”朱瞻基点了点头,知道这嘲剧大多是佛教故事,演出伴奏都很简单,经常是仿照禅宗问答那样,简单地说话。而交趾佛教盛行,特别是中原传来的大乘佛教信徒极多,所以嘲剧挺受欢迎。
瑈璇望着这白衣大士,是当地京族人扮的,既谈不上正大仙容更不论仙风道骨天姿灵秀,颇为鄙陋。不禁想起了白烟玉,想象中的观音菩萨,应该象她那么美丽脱俗,仙才卓荦,不带一丝尘世的烟火气。
自己的“殉国噩耗”应该还没到应天府,她收到这消息不知道会怎么样?甘棠当会陪在她的身边,他二人能有些进展吗?
正在胡思乱想,观音大士下了戏台。乐师也一下子换了,这次坐下许多人,竟然同中原的一样,二胡笛子月琴琵琶都有。瑈璇好奇的期待中,乐声响起,竟然有几分江南丝竹的味道。
听着听着,却听出些不同,似乎音域更宽,滑音多,泛音长。荣冬又悄悄说道:“交趾是四宫音阶,南北黄钟和大食。”
见朱瞻基似乎不明白,瑈璇拉拉他的袖子:“我们是五宫,宫商角徵羽。”不由叹口气:“烟玉姐姐在就好了,把这些乐师统统比下去。”
朱瞻基听瑈璇说到白烟玉,张了张口,又摇摇头忍了回去,目光重新转回了戏台。瑈璇娶白烟玉,是为什么?这两个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
音乐声中,演员登场了。先是一个母亲抱着个小小婴儿,又说又唱。瑈璇和朱瞻基听懂了。这地方叫董村,这家人姓董,孩子便简单称为“董婴”,出生三年来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二人正觉得荒唐无聊,观众却爆发出一阵阵喝彩,望向婴儿的目光简直是崇拜。
瑈璇朱瞻基对望一眼,都有些好奇,便耐心地接着看下去。
一群强盗登场,横冲直撞,国家处于危难之中!国王上场,颁旨招募勇士率军御敌。圣旨的锣声铛铛铛响起,董婴突然站起,吃了几口饭便立刻长成个巨人,穿铁甲提长矛,跨上战马成了将军,率领军队冲入敌阵。强盗们被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董婴越战越勇,长矛折了就顺手拔起一丛竹子做武器,挥舞着继续追杀。终于强盗被赶出了国土,董婴骑马腾空跃起,消失在云雾中。
因道具简陋,大部分的情节是靠说唱出来,武器马匹都是用根竹子代替,云雾就是块白布舞来舞去。瑈璇看得有趣,听到介绍说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圣董天王下凡救世》时,望望那个画得五颜六色的“英雄”,不由得哈哈大笑。
一瞥眼,却见朱瞻基面色铁青,满脸怒容。瑈璇微一沉吟,已经明白:台上的强盗,是明军的打扮!而国王,董婴和军士,穿的都是交趾当地京族人的服饰。这出戏,竟然是将大明朝廷当作了侵略者!
最糟糕的是,围观的观众看得兴高采烈,不时爆发出轰天喝彩,显然都站在这圣董天王一边!瑈璇见朱瞻基额头青筋暴起,就要发作,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摇了摇。皇太孙感觉到手中温软的小手,定了定神,望望人山人海的观众,犹豫了一下,终于转身出了人群。
二人一时无语,默默沉思。长乐“吱吱”叫着,似乎奇怪为何如此沉重起来。朱瞻基忽然道:“黎利给你解蛊之前,我找他谈了一次。”
“哦?”瑈璇抬起头,有些意外。
“他不要金银钱财,也不要高官厚禄,”朱瞻基遥望天边,说得有些感慨:“他要我整饬吏治,还交趾百姓安宁。”
瑈璇怔了怔,望向朱瞻基,只见他长叹一声:“可是,谈何容易?皇祖父决意迁都北京,就是将大明国力朝廷精力置于北方;这极南之地的交趾,根本顾不上用心治理。十五府,四十八州,三百一十二万户,象如今这样草草经营,如何能好?”
瑈璇想了想:“皇帝当年挺身灭胡朝,实是对交趾一番好意。不过‘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皇帝这十年交趾的功业,吃亏在没有持续。其实可以仿照云南,象西平侯沐英世代镇守一样,在交趾置王封侯,当可保此地安宁。最合适的人选,莫过英国公张辅。”
瑈璇此时,还当自己是个翰林,议论朝政直言不讳;话出口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女身,这些话还能说吗?
朱瞻基却似没有在意,摇摇头道:“你这个主意不赖,皇祖父当年想过,可是张辅却无论如何不舍得用在这里。”顿了顿道:“我倒觉得,如果置王封侯了,又与当年安南国王称臣朝贡有何区别?藩属国反而省朝廷的钱财精力,当地百姓也更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