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
白烟玉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卸妆。
这个汉王世子朱瞻壑,实在太讨厌了!每次以听曲为名而来,却总是点这些异族的妖艳舞蹈。这个并非自己或奇芳阁拿手的,白烟玉猜想他只是喜欢看自己穿得少一点,跳得妖冶一些。
虽然不情愿,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一个多月,汉王世子赏的银子够买一座奇芳阁了。彩娘为此乐开了怀,见了白烟玉都客客气气,难得这么久不打不骂不抱怨。好在世子总是晚上来晚上走,早上至傍晚的时光便都是自己的。
永乐皇帝共有三个儿子,立长子即原燕王世子朱高炽为太子,次子朱高煦被封汉王,幼子朱高燧是赵王。汉王的封地听说在云南,不知怎么却一直没去。
这汉王世子朱瞻壑,便是朱高煦的嫡长子,乃是汉王妃黄氏所出。白烟玉回想他傲慢骄横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如今还只是来听曲看舞,倘若某天有无礼过份的要求,不知道这奇芳阁能不能护得住自己?汉王势大,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白烟玉只有小心翼翼,既不能得罪世子,可更不能太讨他的喜欢。
还有甘棠,为什么来得这么频繁?常常在清晨卯时,捧着鲜花出现在踏香馆前,也不知这冬天他怎么找到花儿的。莫非是对自己有好感?白烟玉很享受甘棠在的时光,他或者静静听曲,或者琴箫相伴,有时两人诗词唱和,写字作画,都是很适意自在。也有时一起聊瑈璇,两人说到瑈璇都象是自家小弟,轻松好笑,给平淡的日子带来不少欢乐。
然而自幼便在教坊,十几年间客人如流水般来去不绝,白烟玉见过太多痴情公子,太多人间悲剧,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允许对任何人动心。感情对于教坊,过于奢侈了。
天已经全黑,灵霚关了馆门,这就要休息了。忽然一阵噼噼啪啪的拍门声,七童叫着:“姑娘!姑娘!”夹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姐姐!姐姐!”
是瑈璇!白烟玉大喜,急忙迎上去,灵霚已经开了门,瑈璇冲进来,一把抱住了她:“姐姐!可想死我了!”
白烟玉见他活泼更胜往昔,这一抱真情流露,抱得结结实实,不由得笑:“是啊,你可回来啦!”
瑈璇唠里唠叨便开始诉说别后趣事,说家里姆妈,说谢先生,说巨龟……半天拍拍脑袋才想起来,伸手指指身后一个布衣少年:“这是蒯祥,我好朋友,我们一块儿进京的,才到”,又指了指:“这就是白烟玉。”显然是说过白烟玉,介绍时并无其它描绘。
蒯祥腼腆地冲白烟玉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笑容温和诚恳。白烟玉见他清秀面容瘦削身材,典型的淳朴江南少年,倒心生好感,含笑招呼他坐下。灵霚奉上茶水点心,好奇地打量着蒯祥。
三个人聊着天,不,是蒯祥白烟玉听瑈璇一个人聊天,说得眉飞色舞又快又急,蒯祥白烟玉两人显然习惯了,都是一脸放任无奈。蒯祥不时看一眼天色,似乎担心太晚。
好容易瑈璇停下来,问灵霚讨水喝,灵霚忍笑指指他的手边:“陈大解元,您也歇歇!喝口水!”瑈璇挠挠头端起压手杯喝水,蒯祥白烟玉都笑出来。
白烟玉想了想道:“展公子十来天前来过一次,说是他有事先去顺天府了。”说着打开案上梳妆匣,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交给瑈璇:“让你到北京后去御台南道上,把这个交给恒冠楼首饰铺子的老板,他自然会来找你。”
瑈璇满心期待就能见到展基,听了这话大失所望,不由闷闷不乐。接过锦囊抱怨:“鬼鬼祟祟!御台南道!恒冠楼!细作似的!就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儿?”
打开锦囊一看,是一只白玉促织,大小形状和自己送他的木头蟋蟀一模一样,玉质柔腻,促织的双眼处恰有两点深枣红的籽皮,象活了一样。瑈璇又惊又喜,顿时把刚才的埋怨抛到了脑后,连连捅着蒯祥笑道:“阿祥,你看你看,和你雕的那只一样呐!”蒯祥笑笑,并不说话。
白烟玉又道:“那个救了你的甘棠经常来,说是约好了你们一起去北京?”
瑈璇点了点头:“是啊,水路北上,沿途看看风景。他什么时候再来,告诉他我回来了。”想到可以见到“蔽芾甘棠之甘棠”,心里稍稍高兴了些。又韶了很久,终于架不住蒯祥一再催促,总算告辞出了奇芳阁。
应天府晚上有金吾之禁,即城中霄禁。过了戌时还在街上晃荡,要有公文甚至圣旨才行。蒯祥见天色已晚,匆匆送瑈璇前往尹府。这次因先后有蒯祥甘棠同行,瑈璇干脆连锄药也没带。
蒯祥问道:“我可能也会去北京,走旱道,说不定比你早到。咱们怎么碰面?”
瑈璇笑:“暂不说北京,你先告诉我在京城去哪儿能找到你?这一个二个都讳莫若深,我都不知怎么找人。”
蒯祥怔了怔,他这是抱怨他的朋友?老老实实答道:“御道往东,朝阳门内有个半山园,香山帮的总舵就在那儿。大门朝南,匾上就是‘香山帮’。我除了到工部衙门,一般都在。”
瑈璇答应着,已经到了尹府。蒯祥见天色已晚不便送进去,径自告辞走了。瑈璇进尹府难免一番寒暄扰攘,书笥最兴奋,缠着瑈璇说了半天话才依依不舍地去睡觉了。
尹昌隆瞅着机会,将会试殿试的窍门又细细说与瑈璇。瑈璇听来听去,尹年伯最强调的,还是那个所谓“上禀圣意”。难道在年伯心中,自己有些桀骜不驯?还是父亲当年,顽固不冥?
过了一日,瑈璇未等到甘棠,闲来无事便按蒯祥说的,找到了半山园。瑈璇知道,这里是赵宋时的名相荆国公王安石晚年隐居之处,王安石也因此晚号“半山”。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瑈璇吟诵着,见这钟山脚下的半山园虽是冬日,依旧是青松苍翠,郁郁葱葱,佳气浮动,真是瑞霭祥和之地。只是王安石做这首《南乡子》时,又怎想到金陵这帝王州,真的在三百年后成为大明王朝的帝都?
闲步踱来,果然见巷尾好大一间府邸。出乎瑈璇的意料,门楼高敞宏阔,颇为气派。玄底金字的“香山帮”的大匾,竟然是御笔。
门口左右各一条楠木长凳,笔直坐着四个黄土布短衫的大汉,虽然一望便是文秀的江南人,倒颇有悍勇英气。见到瑈璇问道:“这位公子找谁?”
瑈璇拱拱手笑道:“在下陈琙。蒯祥在吗?”
一位大汉连忙站起身:“原来是陈解元。少主在,我领您进去。”另几位也笑着施礼招呼,极为恭敬。
瑈璇心里嘀咕:阿祥,“少主”?
穿过重重回廊庭院,这香山帮竟然不小。瑈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十来进的大宅,可比尹府大多了。路上碰到几个仆佣,也都衣冠整齐恭敬有礼。姆妈大概没搞清楚,错以为香山帮就是个木匠干活的聚集地。
小觑了人呐!瑈璇暗暗为蒯伯叫屈。
瑈璇自小便常见到蒯伯,十几年间家里大大小小的麻烦事,似乎都是蒯伯在帮忙,即使本人不在,也安排弟子弄的好好的。十年前蒯伯母病逝,蒯伯一个人到现在。连瑈璇也看出来大概是因为等母亲?母亲却总是微笑摇头,不肯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