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鹰刚才还骂他是“兔崽子”,见了此情此景,立刻调转炮口:“姓林的你干什么?你敢!”林静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知道……”你还知道她一路被人追杀,夹缝里仍在苦苦挣扎,死到临头还在尽力护着你。你还知道你的命是那么惊心动魄才抢回来的。可是这些话都不能说。是他自己决定让上一辈的事烂在湛卢的数据库里,不向那个人透露一点的。林静恒缓缓放下手,任由飞奔过来的独眼鹰一把拽开他。有那么一瞬间,陆必行看见他的手在抖。他心里“咯噔”一下,在自己反应过来以前,已经动手去拉了林静恒。林静恒一侧身闪开了,没看他,冲跟上来的湛卢一点头。湛卢不由分说地架住陆必行的胳膊肘:“陆校长,医疗设备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陆必行的目光还在追着林静恒的背影,想挣开他:“哎等……”湛卢认认真真地说:“作为机甲核的人工智能,我的人身使用的是可变形的特殊材料,每一克造价六百万“陆总,”怀特把一打写废的纸放在他面前,“算不出来。”陆必行看起来有点疲惫,眼底有一圈乌青,不时在自己眉心和太阳穴一线按来按去。空荡荡的工作间里,那些不知疾苦的机器人像兵马俑一样无声无息地陈列着,死气沉沉。陆必行撑着额头,翻了翻怀特的作业,能量塔的晨光斜斜地打进工作间,在他脸上投下一圈轻薄的阴影,他沉默了好一会,久到怀特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把那一打演算纸一推,告诉他们结束了,以后再也不用做这种无用功了。这样的预判让少年怀特有点惴惴不安,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惴惴不安的原因。可是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一会,陆必行只是平静地问:“参考书都看了吧,哪里不懂?”四个学生局促地对视一眼,斗鸡粗声粗气地说:“哪都不懂。”“哪都不懂是不可能的,”陆必行神色淡淡地把乱七八糟的草稿纸理成一叠,“除非书没看进去。”他平时与人说话,总是温和中透着热情,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种自己被全心全意重视的感觉,然而此时,虽然对学生们依然称得上温和耐心,却多少流露出了一点克制后的倦怠意味。话说尽,事做绝,还是没法打动的人,有可能真是披着人皮的石头吧,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死了,因此也并不在意肉身再腐朽一次。工作间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也一直空荡荡的。陆必行目光扫过,非常失望,觉得自己的坚持有点可笑,也有点卑鄙——因为这个基地上空悬挂着一个看不见的死亡倒计时,他心知肚明,却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牵扯白银十卫,一定是重大军事动作,即便林不打算拿基地当诱饵,基地这些三教九流的混混们也绝对不堪信任,而矛盾的是,他对这一点了解得清清楚楚,依然会妄想自己能用粗陋的燧石点着他们身上一点火种。这个逻辑简直是不自洽的。“这几个用到的数学模型都看不懂。”薄荷壮着胆子说,“连……连照着算都不知道怎么把数代进去。”陆必行回过神来,顿了顿:“唔,所以‘已经达到初等教育相应水平’,还真是骗人的对吧。你们几个初等学位证多少钱买的?”怀特抠着手,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是买的,我就是……就是后来用不到,很多东西忘了。”薄荷打断他:“八十块保真,教育局能查得到编号,再加两百,能买来全套的申请材料。”“贵了,”陆必行打开个人终端,抽出那本参考书,“信息学院原来的老院长说一百三十八就能办全套,你被人坑了。”“陆总,联盟其他星系的初等教育涵盖了所有经典的数学模型,”黄静姝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等他们的孩子大脑发育到一定阶段……当然,是正常的大脑,伊甸园就会把这些已知的结论从他们这里灌进去,他们好像生来就会一样。”陆必行一抬头,冲她射出两道凉凉的目光:“你想说什么?”“远古茹毛饮血的野人是人,一辈子没出过大气层的地球古人是人,我们也是人,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和联盟人也不一样,他们生来就会的东西,是我们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黄静姝说,“陆总,你用联盟的初等教育水平来要求我们,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不觉得,”陆必行皮笑肉不笑的一提嘴角,屈指弹开个人终端上漂浮的电子书,“你把了解一个初等数学的小模型当作成就吗?这个看法很有趣。不过在我看来,已有的数学模型只是工具,和榔头、锤子、麻绳没什么区别,第一个发明榔头的人可以称之为‘天才的成就’,那难道后来那些举着榔头砸核桃、砸脑壳的大猩猩也要来给这‘天才成就奖’冠个名?”他这话一不小心脱离了幽默的范畴,称得上尖刻了,黄静姝敏感地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火气:“陆总,你……你怎么了?”“没怎么。”陆必行垂下视线,略微缓和了一下语气,“数学书自己看吧,个人终端上的图书馆权限开给你们了,用到的几个经典模型都有很详细的说明。有实在看不懂的点可以挑出来问我,但我不会领读榔头的安全使用说明,还有什么问题?”怀特吞吞吐吐地说:“陆总,那我们……这个作业还要做吗?”陆必行十分简短地说:“做。”“可是……”“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有用的,你就去试着说服别人,说服不了,你就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陆必行说,“战争情况下,能源问题是重中之重,怎么说也要解决,逃不过去。”否则,就算是白银九登陆,他们毕竟千里迢迢地从域外赶来,没有落脚点和稳定的能源系统,也是个麻烦。失望归失望,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四个学生十分机灵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很识相地默默退到一边,不再打扰。“数学”两字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但“榔头的安全使用说明”就显得平易近人多了,大概是因为改变了心态,临近正午的时候,终于沉下心来阅读“说明书”的四个学生,好像第一次开始磕磕绊绊拼积木的幼儿,一边分工明确地自学,一边凑在一起低声讨论,有时候还骂骂咧咧几句,吵吵嚷嚷地拼出了一个大概的脉络。陆必行没管他们,很快,第一批机器人的维修程序已经校准完毕,可以放出去干活了,只是机器人数量不够,速度必然是慢,陆必行觉得,他最好把基地的能源系统规划方案重新简化一下。就在他把第一队机器人送到现场,转身回工作间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他:“陆……那个,专家。”陆必行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娃娃脸的周六,脖子上戴着兔骨灰的放假,先前斗得不死不休的豁牙老头和瘸腿老头,让陆必行修多媒体的电影爱好老太太,总觉得锅碗面积不够大的胖姐……等等,一帮人都来了,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帮。周六嘴角带着淤青,衣衫不整,扣子飞走了一半,露出几个被扯得变形的洞,脖子上不知道让谁挠了一爪子,留下三道血痕,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笑容,活像熊孩子刚砸完别人家玻璃,“得意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