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夜长,我早早起来梳妆,因为要到观音庵。那里是素淡清静的所在,因此我无需刻意梳妆,对着古老的菱花铜镜,由素凌和红梅为我简单妆饰。淡淡地描眉,薄薄的胭脂,素雅清秀。如瀑的黑发挽简单的环髻,插一枚碧玉古簪。我依旧是竹玥玥,天然俊秀,清爽出尘。
烛台上的红烛已旧燃着,那一朵朵红红的火焰如同盛开的牡丹般娇艳,丝丝缕缕将光明扩散,只是随着曙光渐明,灯光微微暗下去。
我梳妆完毕,素凌和红梅整理行装。我带来的金银不少,我让素凌只把少量的几个元宝依旧包好,其余的都留下来,作为这萧宅仆人一年的俸薪。萧义兄虽然不见得贫寒,然而亦不是富贵之家,我能够帮他做的只能是这个,或者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昨晚我没有和萧义兄说我要留下什么,我想没有商量的必要,那样就显得我不是这萧宅中的一员了,我只想在我临走的时候留下,不给萧义兄任何推辞的机会,既然他那般对我,我就把自己完全当成这里的人,做我想做的安排。
我坐在一边看着素凌和红梅一丝不苟地收拾行装,感觉我又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刚刚停留下来,瞬间又要离去。我更有无限的伤感,伤感人生聚散的快捷,仿佛是一转眼的事。
就在昨晚,我和萧义兄有着诸多的欢笑,那笑声犹在耳畔,就成了过去的不可复制。我更伤感翠云的死亡,那是不能反转的悲剧,再也没有一点余地。
本来我并没有打算这么早就去观音庵的,是翠云的死亡让我无心再在这萧宅多做逗留,因为我知道我有悲伤,我怕我的悲伤流露出来让萧义兄察觉,那样的话他会为我担心。我想我早点去观音庵,不仅仅是为我们活着的人祈福,也为死去的翠云多做一下祷告,希望菩萨早些超度她,还她一个清静之身,让她脱离魔障,安宁快乐。
素凌又为我端来一碟点心:“小姐,稍微吃点东西我们在上路吧。”我没有一点胃口,然而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
我点点头,对她说:“天气还早,你们亦吃些东西。顺便等萧义兄过来了,我们告个别在走。”我想许是昨夜休息的太晚,他太累,才这般的没有早些过来吧。
提到萧义兄,我的心中万般不舍。告别——告别不过是一种形式,只要心中彼此牵挂,无需那样的形式。我所说的告别不过是一个想要再见他一面的借口而已,我知道我这次从这里踏出去后,下一次踏进来是遥遥的无期,我很害怕那没有具体日期的空落,让人的心没有附着。
萧义兄走进来的时候,那烛台上的红烛只剩了淡淡的光晕,天已经完全亮了。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刻。他声音很轻地说:“妹妹,为何这般早就要走?”听他的话,我想他这般时候才来是不是故意的拖延呢?是不是想要我在这里更多的停留呢?他不来我就不走,他用他不来的时间留我多待一刻。萧义兄的眼神里是无限的留恋和不舍,让我难过。
我对他笑:“哥哥,玥儿已经见过哥哥了,已经心满意足。这新年就要到了,玥儿想早些到观音庵中,多停留一会儿,为我们的新年多许几个愿望。”
我是笑着说的,萧义兄亦苦笑,低了头:“玥儿,活着的人还不如那一尊泥塑木雕的虚无让你牵挂。”他说这话就好像是玩笑,却已经是十分的伤感。
我只得说道:“没有人比得过哥哥让妹妹心中牵挂了,只是妹妹福气太薄才不能和哥哥久聚,去庵中求菩萨保佑妹妹来年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回来,和哥哥相聚。”
就这样淡淡地说着,心中伤感愈盛。我知道多做停留只是让心中多些伤感,于是站起来:“哥哥,妹妹还是早些走,哥哥多多保重,等下次妹妹回来。”
他迟疑一下朗声大笑:“好,妹妹说得好,哥哥一定等妹妹早些回来,那时我们在弹琴歌舞。”
“一定会的。”我说。
然后,我和素凌红梅走出去,萧义兄亦跟着送我们出来。轿子已经在外边备好等着了,我上了轿子后,突然很想再和他说一句话,又掀开轿帘对一旁站着痴痴看着轿子的萧义兄说道:“哥哥,玥儿希望下次在回来的时候,哥哥这里有一个玥儿称为嫂子的女子。”
想来他没有料到我还有这样一句话,迟疑一下,对我笑着,朗声说道:“净手焚香送凤飞,沧海巫山暮下垂。”闻听他的话,我轻轻将轿帘放下,我无话可说。他是干干净净,虔诚无限地送我走的,他觉得我神圣美好,我走了,对于他,那怕是波澜壮阔的大海和云蒸霞蔚的巫山亦都沉落到暮色中,他不想去看了,他的意思是所有的女子在他眼里都不屑一顾了,我还能够怎样?
一直以来,他除了对我好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我们之间的感情仅仅限于兄妹,而我亦不知道我对他除了兄妹的情义还有什么,所以我嫁给了尹旭。我走了,他有多少失落是他的事,仿佛和我亦无有关系。对他,我明白是淡淡的忧伤和牵挂,只是这些,和空中的云一样,望得见却捉不住,和掠过的风一样,觉得有却摸不到,都是空的。“日出天际云蒸蔚,光照千山烟笼翠。”我在心里默默把这两句诗送给他。
轿子已经走出了萧宅。我没有再次掀起轿帘看,就算看一眼,亦无法带走什么。徒劳的东西,我还是少一些渴望吧。
离紫帝城十里之外的烟台山,观音庵就坐落在那里。之前我在落红坊的时候经常去,如今已经隔了很久才去这一次,我想念那里的肃静庄严了。心中思潮翻涌,却不知道想些什么。亦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听到了悠远的钟鼓声响,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一阵阵,虚虚实实,飘飘渺渺。我知道,观音庵离的不远了,我的心亦渐渐回复宁静。
轻轻地,我用手掀起了轿帘,带着寒气的晨风丝丝缕缕扑面而来,寂静的山道上弥漫着冷清的萧瑟,没有花香,没有树绿,唯有空灵的禅境伴着轿夫轻捷的脚步声。
我看到了观音庵的山门,那道朱红的大门,不是富贵招摇的咄咄逼人,是庄严端庄的大度包容,装在坚硬又柔和的青砖墙之间,开启了参禅礼佛的方便之门。我从风中似乎嗅到了禅的接纳。
就这样进了庵门,我将轿夫吩咐,黄昏的时候再来接我回去。我是答应了尹旭的,我在寻了我心中想要的禅意以后,就返回去,我不会言而无信。我只带了素凌和红梅走进去,去那莲台圣地。
庵内有静静的梅花,早早地灿烂在枝头,点缀着无边妙曼让人心驰神往的禅境。那样的璀璨,成了辉煌,繁华到极致的冷眼旁观,它是有灵性的,只是在寂寥枯寂的时候给人的心送上向往的禅意,让人虔诚,让人诚信。待到春风送暖,百花争宠的时候,它在悄然离去,它的心底永远有茂盛的佛家胜景,不屑那些凡俗之物。对这禅院的梅,我亦唯有虔诚。
放生池中,假山上垂挂的绿色藤物枯瘦地萧瑟着,期待来年的盛事。残荷的枯枝零落在白冰上同样的寂然无声,丰腴着清波中深深埋葬的旧梦,它亦是沾染了灵性的,懂得舍取进退,我知道,明年,它依旧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早课还在进行,钟鼓清澈地悠扬,木鱼沉稳地从容。我看到了惠静师太,和着虔诚的青尼一起诵读经书。我看到了她沾染仙风的卓绝面容,不揉一丝杂沉的干扰。我凝望于她,或者说我的目光凝望对佛的虔诚,我没有说话。惠静师太亦有短暂的凝望于我,亦没有说话。我知道,视而不见亦是相见,相对不语更有千言万语。
我跪在了佛前,没有叩拜,只是轻轻地合掌,我想佛明白我的意思,不然佛就妄称佛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和翠云,柳依依一起来拜佛,我们三个人,同样的虔诚,同样的信仰,把自己的心愿诉说于佛,和佛对话。
现在我不知道佛是不是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而觉得难过,因为我知道我在难过。
我轻轻对佛说:“只有我一个人来了,我的姐姐翠云死去了,我很难过。”
佛轻轻叹口气:“我知道了。”
我抬眉,知道了……就这么简单么?我问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佛说道:“没有为什么,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我执著着:“就没有个缘由么。”我不相信,凡事都有原因,然后才有结果。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问我。”佛不愧是佛,我只是在心中想了一下他就都知道。
我难过:“我只是不愿意要这个悲惨的结果。我们都是善良的。”
佛笑:“慈悲心,人皆有之。”佛的话我有些不解,既然人人都有慈悲心,那为什么还有很多的坏人在做坏事?也就是我这一个闪念,佛已经知道,“好事有坏结果,坏事也有好结果。”
我没有明白,抬眉看佛。佛那样的慈悲,端端正正地盘坐于莲花,宝相庄严,平静若水。我知道,佛毕竟是佛,不是我这个凡夫俗子可以懂得的。佛的话我留待慢慢的彻悟。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除了与佛诉说我最大的难过,我还有很多解不开的心结,还有很多的心愿,需要在佛前倾诉,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