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身儒装自楼梯雅然而下,神色从容而稳健,哪里孱弱畏惧的模样?
老鸨见有人迎了下来,又挤了挤我,很是知趣的娇笑道:“既是有人来接老爷,那奴家便暂且告退,老爷若有所需,尽可吩咐就是。”
我呵呵笑着点了点头,任她扭捏着离去,眼光却一直注视在那年轻人身上。
“在下赵平见过先生。”年轻人来到我面前,在一片莺声燕语、呼喝谈笑声中不卑不亢的拱手道。
我抱拳还礼,很是欣赏的望着他,道:“壮士身手高绝,实是令人佩服。”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先生实是客气了,我家主人已在楼上恭候,还请先生屈尊。”赵平恭敬却不失分寸的道。
我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劳烦壮士头前引领也。”
赵平闻言微微拱手,随后转身当先而行,我则看了一眼张任,一前一后举步跟着上了二楼。
赵平在前引路,来到最靠左侧的房间之外站定,而后推开房门,冲我拱手道:“先生,请。”
我点点头,从容的跨步而入,只见屋内红烛粉帐、淡香飘动,但却无有妙龄佳人,仅一白衣文士背对我立于窗前,看身形竟有些眼熟,此外桌上置有酒菜,看那热气腾腾的模样,应是才上不久。
应是听得声音,那白衣人呵呵笑着转过身来,拱手施礼道:“多日不见,子翼别来无恙否?”
我定睛一看。只见这人玉面朱唇。风姿俊朗,不是陆逊又乃何人?
虽然原先便猜测有可能是东吴来人,但我却实在没有想到竟会是陆逊陆伯言。要知他可是世家大族中人,且自幼受教甚严,能出现在这种烟花之地,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因此我不觉一愣,但很快便恢复平静。拱手道:“原来是伯言兄,干实难所料也。”
陆逊闻言颇有深意的淡然一笑,道:“世事无常,谁人能知子翼如今得曹操厚待,已为军师祭酒、威远将军、天机侯?是故逊来许昌,到也并非奇事。”
如今的我,经历了这么多事,又怎能听不出陆逊话中之意。说来他与我虽非莫逆之交,但却也要强于普通朋友,不过两国交兵,各在一方。且又彼此无有联络,也难怪他会说出如此话来。
我无奈摇头苦笑了一下。初时那见到故人之喜不禁暗淡数分,道:“伯言所道不差,诸事变化确为莫测,然事为人谋却受制于天,又岂是你我可逆?干虽有心于山野,逍遥于四季,但却终不得愿,哎~,即便情非所愿又徒之奈何耶?”
陆逊听我一席话,眼中闪烁着复杂地目光,亦是悠悠地轻叹一声,而后伸手道:“昔日江南别,今朝北地逢,子翼,请。”
我拱手,随后与陆逊对面而坐,张任则和赵平侍奉于左右,只见陆逊面露诚恳之色,举起酒杯道:“子翼因舍妹之故委身于曹,却送其安返江南,此恩逊铭刻肺腑,我陆氏一族实亏欠君甚多,此盏在下自饮,以略表感激愧疚之心也。”说完,他举杯而尽。
摆了摆手,我平静的笑了下,道:“信诺乃为人之本,干既有言在先,自当不毁,否则何以而立?”
虽然我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的确多是由陆雪那丫头所至,若说我对陆族没有怨愤之气,那是自欺欺人。但事到如今,数月光景让我早已无心计较当初是是非曲直,否则初见陆逊之时,我也不会对他如此客气,再说眼下我就算心有不满,难道还能对陆伯言如何不成?所以还不如显得大度一些为好。
年已三十地陆逊显然比当初要成熟许多,放下酒杯沉稳的道:“子翼量之高雅,逊倍感叹服,然此恩此情,我陆族日后必当相报。”陆逊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话题一转,轻抚了下短须,似乎很是随意的道:
刘使君得了汉中,与我主以成左右共举之势,天水亦军,曹操其势渐弱,以子翼之才自当明知于心,然凭曹孟德之性,必不会久为隐忍,不知兄以为如何?”
陆逊如今虽未名声雀起,但终究乃是东吴之臣,他冒险前来许昌并邀我一会,自然绝不会仅为吃个酒、聊个天那么简单,因此我听他之言后,并不意外,但却暗自苦笑,想:“难道陆伯言亦是为从我这里探听消息才来的么?”
我摆了摆手,意兴阑珊的道:“天下纷争,进退得失均乃常理,曹丞相乃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为,干又怎得揣度?况且不瞒伯言,我虽为军师祭酒,然并未得曹操所信,于其如何决断实是不知,况且君当知我无心仕途,若非得已,早便辞官而返鱼复也。”
“子翼之言恐有不实也。”陆逊莞尔一笑,悠然夹起一少许菜肴,放入口中。
“伯言何出此语?”见陆逊不信我之言,我到也并不生气,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有曹操刻意的宣传在前,作为东吴之人自会格外谨慎,此外陆伯言既来许昌见我,想必定有要事,他都不急,我又急为何来?况且眼下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巴不得他闭口不言那所来之事,因此也是微笑着问道。
陆逊示意身边地赵平斟酒,玉面之上神色从容不迫的道:“子翼虽曾与我东吴及刘使君相交甚密,然曹操此人乃是奸雄,深知用人之理,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兄才至许昌,其便以昔日郭嘉之职授之,又屡有赏赐,每逢交兵之事必相咨问,曹、曹植两子更对子翼多番示好拉拢,如此看来,怎如君之所言乎?”
“哈……”我闻陆逊之言,不由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伯言身于江南,对许昌之事却知之甚多,然兄怎却忘了,曹操亦是生性多疑之人?干虽受其重,却未必全然得其信也,官职、赏赐不过为安我之心,亦为示于天下,如今在下家眷尚在鱼复,曹操又如何无有所虑?再者昔日刘使君待干极为至诚,更以布衣之交而许,比之曹操更甚多之,我若有心出仕,何需今日?”
陆逊看了我一眼,问道:“如此说来,子翼并无效力于曹操之意乎?”
我无有犹豫的点头道:“正是。”
陆逊听了微微颔首,却是默然不语,只见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目光炯炯的看着我道:“子翼,逊若可助你脱身离去,君可愿投我东吴?”
陆逊此言一出,非但是我,便连一直在侧不语的张任都不仅面露惊色,逃离许昌?!这岂非是我日夜渴盼之事?
无数次想象着有朝一日能脱身虎口,无数次想象着能重返江南,重回家人身边,想象着享受悠然自得的生活,但我也不得不一此又一次的面对现实,将这愿望深深埋藏在心底,那已成为我最为期盼也最为不愿提及的隐秘,它便如一座被深埋地火山,在不知不觉中蓄积力量,而今天,当我听得陆逊竟有办法让我离开许昌时,这火山终于不可抑制的爆发了。
但是,心潮澎湃无比激动之下,我并未失去理智,陆逊那句“可愿投我东吴”同样在我耳边回荡。说不上什么趁人之危,在曹操的心腹之地行此等之事,不用细想也知必是难度极大,而所需投入亦不会少,仅凭我与东吴的情分,恐怕还远未到他们不计任何代价救助于我地地步,是故有所求当在情理之中。不过一想到日后东吴内部的倾扎争斗,我胸中地火热便冷了一半,况且即便我假意应允,但恐怕也逃不脱孙权之手。
拒绝还是接受?一时间我倍感难以抉择,心中矛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