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岩和尚搂着一个黑色的长匣子回到原位坐下。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摆放的,居然是一副普通到家的牌九。
林熠想笑,老峦果然带自己来了一个有趣的地方。
但他没法笑出来,因为匣子打开时,场内四个人收起了所有嘻笑散漫的神态,变得凝重专注,仿佛即将进行的对决关乎生死。
岩和尚将牌九一摞摞取出长匣子,慢吞吞道:“规矩老衲就不必重复了。林公子是老峦带来的人,老峦负责把必要的规矩说清楚就是,别让年轻人不懂事无意犯错,那就为难大家了。”他牌九匣子一开,说话的语气立刻全都变了,老峦点头道:“这个自然。”转脸向林熠道:“每隔三年,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老家伙,便会拣一天聚在和尚庙里碰碰各自的运气。赌注是近三年收获的心法绝学、仙器魔兵和灵符仙丹等。
“每件东西都可换十个筹码,特别贵重的若另外三个人同意,也可以酌情增加。你今天来,可以旁观,但绝对不能让别人从你身上捕捉到任何与牌九有关的资讯,否则,即便龙头在也很难保你不受苦头。”难道老峦拉自己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旁观?那跟庙里的泥胎有什么区别?未免太无聊了点。
但林熠还是乖乖应道:“我知道了。”岩和尚从匣底取出几百根纤细的竹条筹码,红的多,黑的少,放在四人中间说道:“各位量力而为,各取所需吧。”云怒尘道:“老夫先来打头阵!”从袖口里摸出一团色彩斑斓的东西抛在筹码上,说道:“这是‘九转**囊’,换十根红筹。”南山老翁从袖口底下缓缓抽出一根花枝,道:“二十根。”云怒尘苦笑道:“还是这老家伙最会做生意,早知道我也去剪花枝换筹码了。”岩和尚和老峦对视一眼,均自点点头,说道:“就二十根,多一根也不成。”岩和尚拿出一卷牛皮册子,道:“老衲最不贪心,再说换多了会触怒佛祖。这卷手抄《般叶经》,不多不少三千三百六十一字,换三十三根筹码如何?”南山老翁道:“和尚辛苦了,老朽赞成。不知老峦和山尊(云怒尘在九间堂的尊称)怎么说?”两人均一点头,岩和尚连声颂道:“善哉,善哉,多谢成全。”收起筹码。
云怒尘道:“老峦,你总是最后一个献宝,快把东西亮出来吧?”老峦默不作声,打开手心里的黑色小瓷瓶,倒出一枚四四方方的紫色丹丸,环顾另外三个人,问道:“你们说我该换多少?”南山老翁那双原本闲淡无锋的目中,猛然闪过两簇深紫色的光芒,亮得让人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眼睛里炸开,禁不住要下意识地避过头去。
“破劫丹?”南山老翁低低说道:“用五十枚筹码换,也是少的。”云怒尘久久凝视着老峦手心里那颗丹丸移不开目光,赞叹道:“好家伙,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宝贝?有了它,何惧挨不过天劫?”老峦道:“哪里来的你别管,老南说五十根筹码,你怎么说?”云怒尘道:“龟儿子才反对。我还嫌老南报的太少呢!”岩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最公道,五十五根筹码,货真价实。”老峦道:“既然和尚这么说,在下便不客气了。”凌空一抓,吸过一捆筹码,不多不少正是五十五根,其中没有混入一根黑色筹码。
众人等他将破劫丹纳入瓷瓶,摆到正中,岩和尚才道:“好,现在开始洗牌。”见识过这些人亮出的宝贝,林熠原以为岩和尚在洗牌时也会露上一手。哪知他双手毫无花巧,认认真真地将牌九洗过一遍,重新摞好,没半点出格的举动。
老峦拾起骰子,道:“这一轮我的筹码最多,先做一回庄家。”轻轻一掷骰子,而后依次把牌送到各人面前。
林熠看到老峦开牌,不大不小是个七点。
他只扫了一眼,就把牌关上,捡起五根筹码抛了出去,说道:“这局手气不妙,就当送点见面礼吧。”岩和尚双手拿着牌九,不停翻来倒去发出“劈啪”脆响,嘴里喃喃有词,不知在念什么经。沉吟片刻才道:“阿弥陀佛,峦施主财大气粗,出手不凡。老衲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佛说”下手的云怒尘不耐烦道:“和尚唠里唠叨,定是抓了把好牌,故意装模作样想引人上钩。”岩和尚摇头道:“善哉,善哉,好亦是坏,坏亦是好。牌无好坏,能赢就好。”拿起五根筹码,一根一根摆到身前。
老峦低声向林熠道:“每次都由庄家先叫牌,下手的人可以决定是跟还是放弃。如果首轮就放弃,那便只输一根。也可以继续加码,直到其他人全部退出,或者其中一家手头筹码用尽无法再加,就由最后叫牌的那一个人开牌。”说时,云怒尘已然道:“岩和尚话一多,老夫的筹码就开始哆嗦,这局不跟也罢。”扔出一根筹码,迳自闭目养神。
南山老翁一声不吭,加足十根筹码。
老峦摇头道:“岩和尚,你跟不跟?”岩和尚抬头,望向南山老翁的眼睛。两人无言对视良久,岩和尚才道:“跟!”“哗啦”,这一次,抛出十根筹码扔到面前地上。
老峦几乎在岩和尚筹码落地的同时,也紧跟着抛出十根。
云怒尘闭着眼睛,哼道:“岩和尚,留点家当等下局翻本吧。”岩和尚手中的牌九“劈啪劈啪”轻轻脆响,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忽然叹了口气道:“老衲为了一本《般叶经》八八六十四天无休无眠,手中筹码着实来之不易。这时放弃,心有不甘呐!”徐徐将十根筹码推出。
南山老翁轻轻把牌放回地上,道:“老朽输了。”岩和尚也不用再开牌,垂眉合十向南山老翁一礼道:“多谢成全。”交完筹码,南山老翁这次拿出的是一尊三寸高的玉佛像,托在掌心道:“三十根。”林熠凝目打量,想知道为何这尊玉佛像的价值,居然能三倍于云怒尘的九转**囊。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尊玉佛像圆润匀称,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无法找到任何斧凿刀刻的痕迹。
老峦问道:“老南,你雕成这尊玉佛像,用了多久工夫?”南山老翁回答道:“半个时辰,不到。”云怒尘接过玉佛像赞叹道:“难怪通体一气呵成,不留丝毫凝滞停顿的迹象。岩和尚,你们佛门说的‘顿悟灵山’不过如此而已吧?”岩和尚道:“老衲刻不出。”捡起中间堆积的一把筹码,交给南山老翁。
云怒尘放下玉佛像,问道:“和尚,这一局你是赢家,可要选宝?”南山老翁收起三十根筹码,说道:“他不会,想换破劫丹,他手里筹码还差得远。”林熠一怔,岩和尚赢了三人总共二十六根筹码,加上自己手上的,要换取破劫丹已经足够,南山老翁为何说还差得远?
岩和尚满面堆笑道:“是,是,这点筹码才刚够换半颗破劫丹,仍需努力。”原来,四人最先换到手的筹码不能做交换之用,必须用后面赢到手的筹码才可以。
这四个人无论是说话、眼神、动作,下注的大小乃至用来交换筹码的宝物,其实都暗藏深意。欲获胜机,讲究的是如何从这么多的资讯中,捕捉到其中的真实资讯。
但不管如何,既然是赌博,除了智慧与胆量,当然少不了一点手气与牌运。
岩和尚拿起骰子,道:“这一局,轮到老衲坐庄。”“骨碌”掷下骰子。
五局赌罢,天色渐晚。拔得头筹的人,后来的运气似乎都不会太好,岩和尚接下来连输四阵。云怒尘和南山老翁各赢一场,老峦不声不响赚得最多。但谁也没有交换筹码,似乎每个人都志在破劫丹。
接下来几局云怒尘手气渐旺,面前的筹码不住增加,其中有一半多都来自岩和尚的贡献。他不仅输光了第一局赚进的所有筹码,早先换取的也只剩下不到十根。
只是牌局没有结束,任何事情便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赢得最多的云怒尘没有笑,反而突然发怒了。因为他右手食指上的宝石玉戒突地亮了起来,连续闪烁了六次才恢复沉寂。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牌局,老峦道:“山尊,你要不要先回去处理一下?我们等你。”云怒尘恨恨道:“一帮饭桶,老夫就不能离开一会儿。龟儿子的,我去瞧瞧,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在惹事。这回,看老子怎么剥他的皮!”扔下尚未掷出手的骰子,身形一晃掠出庙门。
南山老翁悠悠道:“‘辟情戒’连闪六下,忘忧崖麻烦不小。一时半会儿小云是回不来了。老朽不如先回龙园把水缸挑满,咱们稍后再见。”老峦阻止道:“老南,咱们几个好不容易聚上一回,你何必急着要走?”岩和尚也劝道:“老衲这里有好茶,咱们喝茶等他就是。”南山老翁道:“和尚在茶里放的那些好东西,老朽无福享用,谢过了。”老峦提议道:“或者让林公子暂且顶替山尊,和咱们玩上两发时间如何?”南山老翁看着林熠道:“这个主意不错。岩和尚,你的意思呢?”岩和尚暗灰色的眼睛拂过林熠,叹了口气,道:“有赌总比没赌好,只是林小施主用什么来换筹码?”林熠摇头道:“在下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宝贝。”南山老翁道:“林公子何必客气。你那柄软剑在老朽眼里,至少也值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头,脸上现出一缕微笑。
林熠苦笑道:“借用岩大师的一句话,那可是在下吃饭的家伙。没了它,肩膀上顶着的东西多少会有些不稳当。”老峦沉声道:“我借你。”抓了一把筹码塞到林熠手上问道:“十根怎么样?”林熠笑得更苦道:“很好。可万一我手气太背,还不了怎么办?”老峦疑道:“你以前没赌过牌九?”林熠老实道:“我没认字的时候,就已经认识牌九的花色大小了。”老峦再问道:“输赢如何?”林熠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都记不起上回输是在几岁的时候?想一想应该有很长时间了。”老峦道:“那还废话什么?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岩和尚摇头道:“老衲一直以为至少在无涯山庄里,再不会有人比老衲还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今日方知,原来是大错特错。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南山老翁也叹了口气道:“林公子,我要是你,若不把这些筹码全部输光,简直是太对不起老峦。”林熠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好!”走到云怒尘留下的空位盘腿坐下,抓起骰子问道:“这一局该谁坐庄?”老峦冷冷道:“你到底会不会玩?既然你顶的是山尊的缺,当然该你坐庄。”林熠抛出骰子,将牌依次分发给众人,也不看自己的牌面,就先自抛出了一根筹码。
南山老翁扔出一根表示退出。
老峦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面,也扔下一根筹码道:“和尚,该你了。”岩和尚跟出了五根,说道:“老衲牌好,加多一些。”林熠打开牌看了一眼,随即把手上剩余的筹码全部压出。
岩和尚深深向林熠一瞥,问道:“小施主不怕输光了么?”林熠笑嘻嘻道:“反正这也不是在下的筹码,输光了又如何?”岩和尚闭目半晌,才说道:“小施主气势凌人,想必握了一手好牌。老衲本该认输退出才对,可又实在想知道小施主到底抓到多大的牌面,竟能如此胸有成竹。好吧,明知凶多吉少,也跟上一跟。”林熠微笑道:“岩大师,有位朋友曾对在下说过,很多时候好奇心会杀死人。”打开牌面,赫然是一副至尊宝。
南山老翁道:“今晚开出了二副至尊宝。上一副,是小云坐在这个位置上抓到的。”接下来仍是林熠坐庄,他仍然不看牌面先扔出一根筹码。一圈下来,岩和尚又将筹码加到了十根。
林熠看完牌面,照例不假思索把面前的筹码加到十四根,南山老翁笑道:“林公子是想看看,老朽敢不敢把剩下的筹码全部压上,是不是?”林熠道:“老伯当然也可以只追到十四根筹码,这样手里就能留住最后一根筹码。万一输了,下局也有翻本的机会。”南山老翁道:“可是老朽不相信,林公子还能再开出一副至尊宝来。”抬手将面前的筹码全部推出,问道:“老峦,你跟不跟?”老峦道:“我退出。”岩和尚摇头道:“吃一堑长一智,林小施主气势正盛,老衲不跟也罢。”林熠将面前的筹码加到十五根,从容自若道:“老伯,您可以开牌了。”南山老翁徐徐将牌推出,望向林熠问道:“你怎么知道老朽的牌面只有两点?”林熠摇头道:“我原本并不知道。但在老伯追加到十五根筹码时,就等于在告诉我,你的牌面绝不会大。因为在下适才旁观时发现,老伯似乎对欲擒故纵的手法情有独钟。
“每每握住好牌多半会示之以弱,诱人上钩,相反等到哪回牌面不佳时,却会一再加注好吓退别人,死中求生。第一局,岩大师便是这么赢的。”南山老翁道:“所以,你故意给我留了追加一根筹码的余地。如果老朽只跟到十四根而不再追加,你反而会放弃?”林熠坦然道:“是,因为在下的牌面其实也很小。好在老峦和岩大师都被老伯的气势压倒,主动退出。否则,赢家该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位。”南山老翁叹气道:“前后两局,都押上全部筹码,结果都是一个输字。看来,今天实在不是老朽赌牌的日子。”林熠道:“老伯每日品茶栽花,恬退淡然已入无欲之境。这牌九,本就不该赌的。”南山老翁目光落到破劫丹上,苦涩一笑道:“无欲则刚?”从怀里又取出一支卷轴,精神一振道:“这是老朽昨日画的《春溪花树图》,请诸位赏鉴。”“啪”地卷轴打开,一幅水墨画卷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飘逸忘尘的气息,让人心头一静,神思遥驰。
老峦注视片刻,问道:“老南,你是将最新参悟出的‘乱梅三弄’,融入画中了吧?”南山老翁道:“现在有的只是‘弱梅三弄’,‘乱梅三弄’已被老朽丢到溪水中。”岩和尚眯缝着眼赞道:“好个‘弱’字,这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南老施主,恭喜你已悟出‘存弱御强’的妙谛,若能再进一步则来日抗御天劫,绝非难事。”南山老翁摆手道:“天劫还远,先说眼前。这幅画,能换多少?”老峦道:“如果破劫丹能值五十五根筹码,这幅《春溪花树图》也值这个数。”岩和尚摇摇头道:“不好,不好!”南山老翁奇道:“岩和尚,有什么不好了?”岩和尚一指画卷,道:“老衲粗粗算了算,要想把破劫丹和这幅《春溪花树图》一并收入囊中,需要一百一十根筹码。可数来数去,老衲手头只剩下九根筹码,岂不是大大的不好?”老峦道:“那有什么,时间尚早,和尚你慢慢攒回来也就是了。”岩和尚继续摇头道:“难,难!尤其林小施主这一加入,老衲更是难上加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南山老翁卷起画轴,道:“林公子,咱们接着来。”接下来岩和尚等人渐渐熟悉了林熠的出手风格,他也不再有那么好的运气,只维持了个小赢不输的局面。老峦不动声色,手里筹码迅速增加,岩和尚与南山老翁则不断地往外掏东西。
到了半夜时分,岩和尚终于连赢两局,挽回些许的损失,正要掷出骰子,忽然笑道:“山尊回来了,不过他的心情可不怎么好。”话音一落,云怒尘怒气未消,三步并两步闯了进来。
老峦问道:“山尊,事情怎么样?”云怒尘怒哼道:“几个不长眼的蠢货,趁老夫不在居然想跑,老夫当场宰了三个。其余几个全扔下‘烛魂渊和尚呵呵笑道:“今晚忘忧崖守值的几个废物,你又如何料理了?”云怒尘一挥手道:“还能如何?全被老夫挖出心来生吃下酒。这群饭桶,几个人也看不好,整日要老夫操心,留著作甚?”岩和尚摇头道:“可惜,可惜,太可惜”云怒尘瞪眼问道:“和尚,别以为你剃成秃头就真能成佛,装模作样假慈悲什么?”岩和尚不以为忤微笑道:“老衲是说,生吃太可惜,多加几道工序才更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