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只知他人前翻云覆雨、通权达变,又以心狠手辣而出名,人皆以“四爷““司令“而尊他,即便是他的敌人,也只能避其锋芒,最多在背后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罢了。
她却没想到,人后,他竟也有如此阴郁颓丧到了极点的一刻,唯其这种突如其来流露而出的阴郁和颓丧,和平常的他对比分明,宛如昼白和夜暗的两色,才愈发叫人惊讶,难以忽略。
到底是经历过什么,一个人才会把加在他身上的“好人”两字称赞都能听成是丧钟的声音?
这巨大的反差之下,到底哪一个贺汉渚,才是真正的贺汉渚?
苏雪至忍着,才没有继续追上去拦停他,认真地告诉他,她刚才的那句话,不是出于奉承,而是出于她的真心实意。
她真觉得他是好人,即便他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但至少,在她向他表达谢意的这件事上,他不坏。
这就够了。
但是她不敢,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只能看着他说完话转身继续朝前走去,最后,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贺汉渚走出医学校的大门,和向他敬礼的门岗低声说了两句话,在校门口停了一停,环顾了一圈四周。
丁春山今天随他一同外出巡检,晚上也一直等在这里,见他出来了,立刻下车来迎,替他打开了车门。
贺汉渚上去,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丁春山一一点头。
“还有个事,等明天天亮,你再派个人来一趟,检查下学校围墙的周围,看看有没有人□□的痕迹。”
“有人跟踪您?”丁春山立刻警觉了起来。
“我怀疑今晚有人在旁刺探,趁着停电的机会靠近,但大概没想到电力恢复很快,仓促间退走,被我察觉。我刚问了学校的门卫,确定今天傍晚之后,大门里没有进入过校外人员。所以,如果我感觉没错,人应该是□□进出的。“
“收到,明早我自己来!”丁春山应是。
贺汉渚点了点头,靠在后座上,开始闭目假寐。
丁春山开车送上司抵达了贺公馆,贺汉渚让他直接开车回去办事。
丁春山下车,替他打开车门,贺汉渚却见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事?”
丁春山看了眼大门里的方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道:“确实有个事。我听我手下报告,叶公子今天又和小姐偶遇,搭讪说了几句话,问小姐礼拜天是不是还去宣传戒烟,还说等活动完,小姐要是有空,他可以教她骑脚踏单车……”
他的手下就是替贺兰雪开车的那个司机。
丁春山觑着上司脸色,心里没谱,说话也就吞吞吐吐:“因为是苏少爷的表哥,也是四爷您的亲戚,所以我的手下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贺汉渚听了,没什么表情,只道了句不必拦,随即走了进去,丁春山也驾着车,迅速离去。
凌晨。公馆的大门紧紧关闭,妹妹房间的灯熄着,佣人们也结束了一天的事,这个时辰,早已酣然入眠。
贺汉渚刚从他的书房回到房间,也预备休息了。
他除去身上的衣物,走进浴室,拧开龙头。
水落在头顶,漫湿了年轻男人脖颈前那突出的喉结,落在一副宽阔的肩背上,又迅速地裹满了他光着的一具肌理清晰的精瘦而有力的躯体。
重要的事,他在书房里的时候,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
然而,今夜,还有一件并不那么重要的小事,此刻,当夜深人静,在这个最为私密的沐浴时刻,却又突然从他的脑海里浮了出来,甚至有点驱之不散的感觉。
这令贺汉渚感到了没来由的几分懊恼和不快。
像洗澡这种时候,他通常不大会想事情。最适合做的事,就是排空脑子,让身体得到彻底的洁净和放松,好准备接下来的睡眠与休息。
他从小就有夜间干咳的毛病,发作最剧烈的时候,连呼吸都会感到困难,家人十分担忧,所以从小,他就被家人当宝一样地护着,生怕有任何的照顾不周。慢慢调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已经算是治愈了,几年间都没再发作过。不料命运生变,朝廷降罪,一夕之间,家族遭遇灭顶,十二岁的他带着妹妹逃亡,流离了一段时间,后来,在王孝坤的帮助下,妹妹得以安顿,少年的他,也登上了去往欧洲的轮船,到柏林就读军校。回来后,他投身革命,成为了千千万万埋葬清廷和旧世界的起义者之一。
柏林山区冰天雪地里的那几年,他脱胎换骨,但旧疾也就此复发。虽然在那里,结识的鲁道夫医生对他的病情也有多帮助,但从此之后,旧疾再没消除过,只是有时发作剧烈,有时轻些罢了。
他自己早就习以为常,也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等不到哪天真的发病闷死,在那之前,他就极有可能已经死了。他唯一的痛苦,就是有时发作起来,整夜都无法入睡。后来他发现,睡前洗个热水澡,排空脑子,什么都不用去想,完了上床睡觉,好像对抑咳也有所帮助,于是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习惯,慢慢地固定了下来。
洗澡的时候,他不会刻意去想事情。
但今晚此刻,他却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