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津忍不住回头,发现他紧贴自己身后站着,她踮起脚,鼻子凑到他下巴上嗅了嗅。李道:“狗啊。”“想起我奶奶,她以前就用这种香皂。”“辈分还长上去了?”“你又不是我奶奶。”“是就坏了。”他在她嘴上飞快啄了下:“需要帮忙吗?”“自己可以的。”下唇微湿,顾津不由抿了抿。李道手指快速地拨弄几下头发,冰凉水珠落在顾津脸上,她缩肩躲开:“真讨厌。”李道笑声愉悦,掐了把她的脸,去旁边坐着,不打扰她。顾津继续擀面皮,擀到她想要的厚度,再撒一层面粉,卷起来,用刀切成小手指粗细。锅里咕咕冒泡,水开了,蒸腾的热气将灯光熏染得更加昏黄柔和。李道在后面盯了她一会儿,走上前,帮她把切好的面条扔到大锅里。“吃西红柿?”“吃。”李道拿筷子搅着面。顾津迅速切好西红柿,放到锅里一起煮,只撒了些盐花,慢慢等面熟。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做手擀面。”“后来学的。”之前和尚家伟谈恋爱,她是付出真心打算和他过一辈子的,他是西北人,爱吃面食,她甚至为此特意报了烹饪班。李道转头看她一眼,没吭声。顾津也看他一眼,没往下说。她往锅中打两个荷包蛋,快熟时又扔了把青菜叶,最后装碗,撒葱花。香味飘满整个厨房,刚端上桌,小伍带着狗鼻子闻味跑过来。顾津给两人一人一大碗,每碗上面一个荷包蛋几片青菜叶,她之前吃了面包,面前只有一小碗。李道这回没让,挑起面条狼吞虎咽。顾津端碗看着他,这男人饿透了,吃饭的样子完全没美感,腮帮子鼓着,低垂眉眼,不大会儿额头就冒出细细密密的汗。顾津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他举手投足过于真实,以至于让她从心底冒出不切实际的满足感。整个厨房静悄悄,只有吃面条的轻微动静。顾津把锅里剩下那些盛给小伍,自己的分给李道。李道抬了下眼:“你不吃?”顾津说:“饱了。”他喝口面汤,执筷子的手忽然停了停,“明天几号?”小伍说:“六号。”说完也突然想起来:“明天津姐生日。”顾维在时,一直念叨着要给顾津过生日。如今日子到了,人却不在。小伍暗道自己说错话,忙抬起头看李道,又看顾津,却没在这两人脸上看出多余情绪。李道说:“明天给你过生日。”顾津说:“好。”小伍见两人无恙,赶紧说:“津姐,明天我有礼物送给你。”顾津又说好。几人正闲聊,门外突然一阵闹嚷声。李道指了下对面的两人,示意他们噤声,细细去听,外面喊有人落水了。先前在门口张望的冯大姐也不知去向,远远传来女人焦急的呼叫声,听着惊心。小伍说:“不会是冯大姐那儿子吧?”李道埋头继续吃,“吃吧,不关咱的事儿。”隔几秒,又忽然放下筷子,“你们别动,我去看一眼。”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去,原本静悄悄的小村落闹腾开来,妇女老人惊慌失措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跑。李道随手拦住个老乡问情况。对方拍着大腿:“冯桂玲的儿子溺水了,还在水库里扑腾呢,得赶紧过去救人。”李道抬头扫了眼周围:“谁去救?村里没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没剩几个。”说完拂开他继续跑。李道在原地站片刻,终究抬腿跟过去。高塔村以后山顶矗立的高塔而闻名,山脚那片地域过于低洼,经年累月,形成一个天然水库。平时村里孩子去水库里洗澡摸鱼虾,从未出现过溺水情况。冯桂玲的儿子叫王小春,生下来智商有缺陷,时常被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捉弄。今天他们拉着他比闭气,谁在水下待的时间长谁算赢,奖品是从城里带回的酥糖和猪肉脯。孩子们把王小春骗下水,本来都习水性,也没想到会出事。有个男孩站岸边当裁判,喊道:“上来一个……又上来一个,王小春你坚持住,再挺一会儿糖就是你的了。”就这样,王小春身体没进去,越飘越远,这时节晚上水仍是凉的,他脚抽筋,本能张口呼救,水呛进肺里,当即在水库中央扑腾起来。孩子们一看出事了,心中害怕,赶紧跑回去找大人。冯桂玲看见小春不断挥舞的手臂,哭喊着要往水中跳。几个妇女拦着她,“老王家的,你不会水,跳下去到时候救你还是救孩子。”冯桂玲双腿瘫软地滑坐在地,哭声撕心裂肺。这村子男人确实少,有两个已经跳下水,还有人跑回去拿工具。冯桂玲一声声叫着儿啊儿啊你坚持住,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你爹交代,我也不活了。水中那孩子的动作变迟缓,胳膊和脑袋冒水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冯桂玲一惊,连滚带爬地往前冲,“啊”地尖叫。身边“扑通”一声响,有人跳进水里,砸起巨大水花。这人手长腿长,动作大刀阔斧,像一支长剑破开水面,在盈盈月光下,朝水库中央快速游去。顾津和小伍就是这时赶来的。她只来得及捕捉他的背影,那影子就从岸上消失了。顾津心中一惊,停住脚步。小伍靠了声,踢掉鞋子就要往下跳。顾津没让,紧紧握住他的手。远处那孩子最后一次冒头,便没有再出现。李道离他消失的位置越来越近,上身一拱,扎进水里。岸上的人都朝那边望着,七嘴八舌,又喊叫又大哭。顾津脑中嗡嗡作响,不自觉捏紧小伍的手,指甲抠入他皮肤。小伍暗暗呲牙,却没抽手,回握着她:“姐,你别紧张,我哥水性好。”顾津却像没听见,如顾维离开那个夜晚,满眼的黑。黑色的湖水,黑色的天幕,黑色的山峰,黑色的树木……他像被一个浓稠的黑色口袋吞噬了,掉进深不可测的湖底。先前下水那两人体力不支,已折身往回返。冯桂玲感到绝望,哭声更刺耳。李道冒头换了口气,又一次潜入水,这回许久都未再出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津浑身发冷。她茫然四顾,水面在月光下只荡起微弱涟漪,缓缓归于平静。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目睹死亡,就像顾维一样。那感觉绝望、悲恸、痛不欲生,她无能到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让时间稍微慢一点,更无力回天。一次就够了,她不想再经历。顾津双腿一软,撑着小伍蹲下来。这时,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浪花。顿几秒,有人大声喊:“小春,是小春!”先前回来那两人又入水,游过去接应李道。几人上岸后,一群人簇拥着围住王小春,伍明喆也跟着探情况,懂点医理的给那孩子做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折腾很久,小春上身一挺,大口呕水,终于喘上这口气儿。冯桂玲抱着儿子痛哭,所有人终于松一口气,张罗着赶紧把人弄回去。等人走远,李道脱下湿透的上衣,拧了一地水。他只穿一条牛仔裤,赤着足,一挥头发,水珠在月光下划成一道弧。李道朝顾津走去,没觉出反常:“蹲这儿想什么呢?”顾津没反应。李道低头看着她,顿几秒,弓身,在她头顶轻弹了下:“傻了?叫你没听见?”顾津突然抬头,扬臂就是一巴掌。这巴掌可给李道打懵了,他原本要蹲下的身体僵怔住,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怒火蹭蹭往上冒,在接触到她眼泪那刻,心又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