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提。”言脩道,“但通政司的人说,苏大人给您来信后,还另给沈大人去了一封,里头写没写明白急务的内容下官就不知道了。”柳朝明没接这话,问:“不是说还有一封信?”“另一封信是四王妃写来的,说四殿下在回京途中又犯病了,一行人要在济南府休整些时日,进京复命的日子也要推迟,但八月的秋礼还是赶得上的。”“赶得上便好。”柳朝明道,“回信让他们以殿下身子为重,且慢行罢。”言脩应是,又一叹:“真是可惜,四殿下守了北疆十余年,胸怀韬略,骁勇善战,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患了痴症便罢了,还惹上这恼人的头疾。当年殿下落马受伤后,大人还去信令他在北平府好生休养,殿下若肯听大人的劝言,大随也不至于又痛失一名将才了。”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前夕,朱昱深中箭落马。翌年夏,朱南羡率西北新军突袭赤力军后,达木尔的铁鹰之师一度溃不成军。后探子来报,说赤力与北凉意欲合力进攻大随。朱南羡于是与朱昱深决心同时率军出击,破坏敌方的合谋计划。他二人虽各自得胜,但因朱昱深受伤后一直负伤作战,在此一役中又亲为先锋,率军破敌,追到珲春岭不幸遭敌暗算,落马坠崖。四王妃沈筠带亲卫在崖下不眠不休地找了三个日夜才找到了朱昱深。当时朱昱深只剩了一口气,也亏得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十分好,随行大夫才救回他一条性命。饶是如此,朱昱深醒来后却成了痴人,不言不语,不识人不记事。柳朝明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四殿下率兵击溃了北凉军,与陛下一起阻挠了北凉与赤力结盟的计划,如今的北境也不会有这年来太平,倘若军费沉冗,又哪来钱财为湖广一带重筑河堤?”言脩道:“虽是这个道理,但下官一想到四殿下如今的样子,心中总免不了痛惜。”柳朝明自案头又取了一本奏疏,翻开刚看了两行,眉头忽然一蹙,问:“苏时雨说她回京的日子要推迟两日?”“是。”言脩诧异道,“有什么不妥么?”柳朝明略想了想:“把京师的州县志取来。”州县志上标注得十分清楚,从大随以南回京师,最好走的一条官道途经岙城,可苏晋此番返京绕道苏州便罢了,竟还要推迟两日?柳朝明的目光落在苏州府右上方,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名叫清河的县城。“我说沈青樾怎么不等朱南羡回京,这时候便让四殿下来应天复命,原来他与苏时雨已觉察出不对劲,打算对殿下与本官动手了。”柳朝明寒声道。言脩闻言大怔:“大人何出此言?”又看向桌案上摊开的州县志,“这个清河县里有大人与殿下的暗桩?”柳朝明没答这话,自书案前站起,吩咐道:“命人跟沈青樾带句话,本官有急案要办,外出三日,由他主持廷议。”“大人是要亲自去清河县?”言脩愣道,“可沈苏二位大人已对大人起疑,大人此去清河县,难道不怕打草惊蛇,更加深他们的疑心?”可他这一问仍没得到答复,柳朝明早已推门而出。此时的天全亮了,一道金霞洒落,宫阁也不再沉寂。轩辕台前的掌灯内侍刚吹熄了手里的风灯,直见前方有一气度清寒之人走来,认出是柳朝明,忙不迭跪地行礼:“拜见首辅大人。”柳朝明没理,径自往宫外走去。打草惊蛇又怎样呢?“杀无赦”的诏书早在这深宫里头藏了两年。草不打,蛇已经惊了,既如此,他该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反正生而为人,来去孑然,从来就没惧过什么。苏晋自接到沈奚的信后,命随行护卫在苏州府郊外驻扎,换了一身装束,独带着覃照林往清河县而行。两人着便衣,在驿站雇了马车,足足行了一日。得进了县城,覃照林十分不解地对苏晋道:“大人,俺是真地没整明白,您如今官都做得这么大了,沈大人咋还要您亲自去办案?不就一个小县令么,您随便写个令状,派人来一窝端了不成?”苏晋一听这话就笑了:“你当县衙是山贼窝?”略一顿,又道,“此案非我亲自来查不可。”覃照林闻此言,心中一下有了眉目:“难不成是咱们在安南查了大半年的案子终于有了线索?”苏晋点头:“对。”覃照林搓着手:“俺倒要看看这位富可敌国的土财主究竟是谁。”覃照林言语里的“土财主”确有其人。却说苏晋出使安南期间,在当地发现许多大随货物,丝绸茶叶瓷器等不胜枚举。她原本不甚在意,后来一想,大随与安南边境流寇四起,贸易不该如此繁荣才是。她找到胡元捷,请他帮自己追查。真是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这些大随货物自数年前开始便成批量售入安南,源头一样,可线索没没追踪至关键一步就断,查不出那随商是谁。胡元捷精于算经,于是帮苏晋算过一笔账,若以十年计,这名将随货销入安南的随商已挣纹银万万两,富可敌国。苏晋深知此事不简单,且一个拥有如此巨额钱财的人,他在随境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是不可估量的。她随即称病,在安南境内多留了大半年,收集证据账目,命人带回大随,让沈奚以户部之力举国追查。正是几日前,苏晋接到沈奚的密信,说此事似乎与柳昀有关,又令她急去苏州府清河县令府邸,说这名县令大约知道一些内情。苏晋虽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清河县,但心里直觉柳昀不该是他们要找的那个行商之人。可沈奚既查了,即便不是柳昀,也该与他脱不开干系。苏晋是以小心谨慎,与覃照林换了装束,沿途跟车夫打听了县令为人,得知他清廉爱民,十分尊儒,尝爱跟读书人打交道,于是自称是自南方来的秀才与随从,来府上献文章,请赐教。应门的小厮倒也有礼,说道:“二人贵客既是自杞州远道而来,不如先请到正堂稍坐片刻,我家老爷最好与读书人打交道,平生最爱诗书文章,等他下值归来,一定与贾公子好生畅谈。”此时的天已淅淅沥沥落起雨,然雨丝疏慢,沾衣不湿。苏晋作揖:“有劳小哥。”小厮带着苏晋一路往府内走,绕过天井,往正堂里比出一个“请”姿,再道:“方才忘了与贾苏公子说,今日早些时候,正有一名自杭州来,姓甄名柳的公子来拜访我家老爷,是举人出身,贾公子若等得聊赖,不妨与甄公子叙话片刻。”苏晋闻言,自堂门口往里看去,目光落在右手旁,正端茶盏慢饮的人身上。一袭青衫,眉目清冷,正是柳朝明。一八三章苏晋的步子于是在门槛外停下。心中第一个感受竟是有些意外的重逢之喜,但并不是雀跃的,而是且清寡且欣然,像这夏末微雨笼在檐头还有淡淡光。尔后才惊觉这喜意来得不应该。她是为查案而来,安南的行商案摆明了与柳昀有关,在此处撞见他,说明这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要被他捷足掐断了。“贾公子?”一旁的小厮见她似是愣住,唤了她一声。苏晋收起心绪,与小厮一点头,迈过门槛,与柳朝明一揖:“在下姓贾名苏,杞州人士,今来拜访清河县令胡老爷,未料恰与公子相逢,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时来的?”她这一通问,其实只为铺出最后一句,“何时来的”。柳朝明自听得明白,于是只答了一句:“早你一刻罢了。”连“甄柳”这个诨名也省去不提。小厮又邀苏晋入座,提壶为她与覃照林斟茶,赔礼道:“看贾公子的模样,外出还有护卫随行,必定出生不凡,府上余了些明前茶,已是我家老爷的珍藏,还望公子莫嫌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