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间,方徐自西厢里退了出来,苏晋上前问询,得知沈奚的伤势养了三日已略有缓和,放下心来,令方徐回了太医院,才又对沈六伯道:“有劳六伯在外头等等,苏某有话,想单独对青樾说。”沈六伯连忙应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着,苏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天已透亮,屋内灯油燃尽后,却是暗沉沉的,沈奚还是以方才的姿势伏在卧榻上,听得苏晋推门进屋,也未有反应。苏晋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盏茶,才缓缓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愿多思多想,但有的话,我不对你说,已不知当对谁说。”她将茶盏握在手里转了转,然后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御史了,我要去刑部。”沈奚听得这话,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动,半晌,开口道:“不好,太危险。”苏晋明白沈奚的意思。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制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辖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伞,令身处其中的御史都能不受宫变的波及,这也是朱沢微为何至今没寻由头整治苏晋的原因。可苏晋若离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说了。苏晋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头有柳昀与钱月牵压着,我行事必绕不开他二人,刑部与工部又成了空壳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权,等三月提拔的人选下来,他势必往这两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抢占先机,先进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将刑罚大权握在手里,我们如今的局面或许才有转机。”一一零章沈奚一时没有回话。苏晋又道:“眼下圣上重病不起,朝局混乱,几桩大案过后,各部各寺都有要职出缺,三月的月选虽不至于提拔尚书,但工部刑部总该有侍郎上任。“吏部文选司的主事章檬是你的暗桩,前两日我已问过他,说是三月刑部侍郎的任命由吏部,内阁,与三法司一齐定夺,但朝中可担任三品侍郎的官员少之又少,因此曾友谅拟的刑部侍郎备选名录上只有一人,你猜是谁。”沈奚眸色未动:“长平小侯爷,任暄。”苏晋道:“不错,正是他。”任暄原任礼部郎中,两年前自请去了吏部。去年朱景元提拔朝臣时,他便自吏部郎中升任至吏部侍郎了。说起来,任暄从礼部到吏部还与苏晋有些渊源。当年苏晋在京师衙门任知事时,任暄曾找她为朱十七代写策论,后来代写一事被朱悯达识破,任暄怕自己被牵连,便将苏晋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以撇清干系。任暄本以为凭朱悯达的苛暴,苏晋得罪到东宫头上是在劫难逃。谁知后来她非但无事,还被提拔为御史,加之此事后,朝中人渐晓得苏晋与沈奚朱南羡关系匪浅,任暄得罪得起苏晋却得罪不起户部侍郎与十三殿下,迫不得已,只好转而投靠与东宫对立的朱沢微,去了吏部。苏晋道:“当年我代写一事东窗事发后,十三殿下怕太子殿下仍因此事责罚于我,去十七那里翻找证据,竟找到了任暄昔日为各宫殿下牵线用的紫荆花帖,上头还有任暄的亲笔。后来殿下他查朱十四,也自朱十四那里找到同样的密帖。这些密帖里头都藏着策论,当年害死过不少代写的人,十三殿下将其整理之后,全都交给了我。”自然,朱南羡当时的意思是,这个任暄既然得罪了你,那么且将他的把柄交给你,倘他再招你惹你,办了他便是。沈奚却道:“朱沢微既意属任暄做刑部侍郎,这些密帖呈上去,他大可以不认。”他顿了一下道:“要紧的是,谁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苏晋道:“我当年初入翰林,曾跟着如今的大理寺卿张石山张大人修过半年《列子传》,算他半个学生,我打算去请他帮忙。”沈奚点了一下头,他仍是没什么神采的样子,但好歹较之晨时镇定一些了:“刑部左侍郎的任命虽由三法司来定,但刑部无人,定夺|权实则是在内阁,都察院,大理寺,与吏部手上,其实,就是看柳昀的意思。”吏部自然意属任暄,大理寺则会点名苏晋,两边僵持,决定权就落到了内阁与都察院手里,柳朝明既领内阁又是都察院首座,最后竟是要看他的脸色。沈奚轻声道:“你是要与柳昀相商吗?”一盏茶早已在苏晋手中握凉了,她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水,须臾,将其放下:“我与他已道不同,不会再有求于他。”沈奚垂下眸,一颗泪痣幽暗有光,须臾,他道:“也不该在这时。”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苏晋却听得清楚明白。且不管柳朝明到底在谋划什么,他终归与朱沢微是不对付的,如今要杀朱南羡要杀沈奚也想杀苏晋的都是朱沢微,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苏晋脱离都察院已是犯险,万不该选在这时与柳朝明分道扬镳。然而就像苏晋方才说的,道理谁都清楚,倘若异地处之,得知沈府之灾是自己信任之致的都察院所为,却难保不失望不寒心。各走各路才是天经地义,都是凡人,谁又能修得一颗无悲无喜的无量心?苏晋道:“你不必担心,朱沢微看似大权在握,可他非嫡非长,羽林卫虽听他驱使,到底名不正,加之柳昀拿内阁制衡他,他行事掣肘太多,心思又全在夺储之上,一时顾不上我。我打算趁此时机,挨家挨户走访内阁几名大学士,翰林院,詹事府,兵部礼部的要员。”沈奚听了这话,右眼下的泪痣盈盈一闪,他转过头来,有些诧异有些了然地看向苏晋,“以十三之名?”“是,以十三殿下是皇室嫡系,大随正统之名请他们上书让十三殿下主持大局。”苏晋道,“我知他们为在乱局中保平安,一定会百般推诿,但这样一来,朱沢微便会认为我只是在为十三殿下奔波,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屋外传来叩门声,赵妧端着托盘施了个礼,轻声道:“苏大人,沈大人,阿妧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可是眼下辰时已过,沈大人实在当吃药了。”苏晋自桌案前站起身:“是苏某疏忽了。”赵妧摇了摇头,垂首进屋,将药汤搁在沈奚塌边,见他仰头饮尽,再搁下一盏清水,一碟糕饼,一方布帕。然后将空药碗收了,对沈奚道:“等沈大人与苏大人叙完话,阿妧再将膳食送来。”她的语气很轻,仿佛还未从清晨他硬要拄杖离开的惊骇中回缓过神来。沈奚莫名就想起苏晋那句“莫要辜负了在你落难时,对你真心相待的人”,一双桃花眼仍是没什么神采的低垂着,却开口说了句:“多谢。”赵妧似是一愣,蓦地抬起眼来看他。她的耳根疏忽一下便红了,轻咬了咬唇,并没多说什么,对他盈盈屈膝一礼,又回身对苏晋一礼,随即退了出去。苏晋道:“你有伤在身,按理我不该再打扰,但我还有一桩十分紧要的事要与你说。”她略一沉思,将前几日朱沢微在东宫放蛇,给朱南羡下凝焦之毒的前因后果细细说罢,见沈奚眉间也有疑色,便道:“想必你也听出来了,此事最蹊跷的一点,凝焦是淇妃带进东宫的。”她一顿,又道,“我起先也难以置信,隐约觉得摸到了什么线索,然而毕竟淇妃身怀六甲,朱祁岳与戚贵妃都不愿深究。但之后我问过宗人府的胡主事,初八吊唁当日,他刚好也在东宫料理停灵事宜,当日来吊唁的嫔妃中,确实只有淇妃离开过。”苏晋看着沈奚,说道:“凝焦之毒,确确实实是淇妃帮朱沢微放进东宫的,但淇妃怎么会是朱沢微的人?”苏晋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昔日璃美人在宫前殿惨死,钱煜被诬蔑凌|辱璃美人,钱之涣这才对朱沢微心灰意冷,令朱沢微险些失了户部这棵摇钱树,陷入困局。而追本溯源,朱沢微困局的根由,都是因淇妃将璃美人引去宫前殿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