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事功
第六十六章事功
在接任开封府之前欧阳修的大名虽然很响亮,但他的文名远比官名更响亮,在官场上他更多的是作为皇帝的宠臣,并且有着力荐贤臣的美名而已。不过在任职开封府的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欧阳修的官声急提升,尽管他已经上书朝廷希望能够去洪州任职图个清闲,但一来是第一次上书请辞,二来欧阳修的声望在朝中仅有少数高官才可以相比,冒然同意欧阳修的请辞会被外界误读为流放,这种舆论的压力是朝廷所不能承受的。
尽管欧阳修的官声如日中天,但是他的家中却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去年年初点中状元之后,王景范曾经和苏轼等人来拜访过一次欧阳修,他的宅院并不算大若是与自己的宅院相比甚至可以说是寒酸,在经历了夏天的大雨浸泡之后,几个月过去了这种痕迹依旧可以告诉来人欧阳修一家夏天过得并不好。
欧阳修在开封府接连抗拒圣旨为罪犯免罪,并且一再上书要求皇帝不能干涉开封府的司法公正。在宽容的皇帝保护下,他的一些举动并没有招致失去皇帝的信任,反而皇帝更加信任他,而朝中内外则是对他更为信服,开封府的百姓也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升斗小民最怕的并非是饥寒激ao迫,而是来自权贵的欺凌,饥寒激ao迫只需忍一忍也就凑合过了,而权贵的欺凌几乎让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百姓轻易的便家破人亡,包拯主持开封府的时候这种事情就少了很多,而继任者欧阳修以半年来的作为也让开封府的百姓放心下来。
欧阳修的声望与日俱增,每天拜访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不过显然他对王景范是青眼有加,在昨天知道王景范要来拜访他之后,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在家专心等这位与自己曾经有一点隔阂的弟子拜访。虽然王景范只是si下拜访过欧阳修一次,还是被苏轼等人拉着来做陪衬的——好像苏轼是那一年的状元,而王景范则是一个普通的进士一样。
客厅并不大,不过一盆炭火却让这客厅暖意融融,欧阳修虽然年纪很大但却是生xing洒脱,即便王景范从他的文章中能够轻易的对此做出判断,但真的与欧阳修围炉而谈的时候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上次来的时候是一大帮进士来拜见老师的,同是一个客厅但人多了事也多,欧阳修这个文坛前辈作为丁酉科的主考官自然是不能太过随意,而他们这些进士更是不敢放开。
王景范将他在蔡州任职的近一年半的时间所作所为详细的说来给欧阳修听,中间欧阳修也是多次开口询问,这个场面倒是与皇帝召对王景范时差不多,只是皇帝高高在上保持着他的威严,而欧阳修却是真真切切的与他同坐在炭炉旁激ao谈。欧阳修也是做过地方官的,对于王景范所说的那些并不陌生,实际上他除了进士之后担任西京留守推官之后,更因为为范仲淹辩护而当过县令,对于地方的吏治他远比担任通判的王景范更加深有体会。
也正是因为欧阳修的地方官经历,使得他对王景范所言的一切感受都更深一些——一个普通平常的地方官若是无为而治坐等升迁,对于一个有进士出身的地方官而言是非常容易的。王景范的进士身份更是有八成的可能xing会在任满归京之后被任命为馆阁职务,完全没有必要在蔡州建立多大的政绩,尤其是治水这样的高难度政绩更是容易引来不测的后果,看看自己所推荐的王安石在常州的遭遇便可知晓那些不入品流的小吏和那些小小的县令是如何坏掉常州治水工程的。
“王大人在常州的事情学生也听说了,在蔡州治水之时学生所仰仗的治水能手卢绍冉与扶助王大人治水的单克乃是旧友,对其才能颇为推崇,应该说常州治水工程是没有问题的。问题便在于王大人上任之后并未来得及熟悉常州的境况,更未梳理常州的官吏使其为之所用,他们对王大人阳奉阴违才是让常州治水这件本来是利民的善举变成了劳民伤财的工程……”王景范坐在炭炉旁,用火钳拨弄了一下里面的薪炭。
欧阳修问道:“见复是如何整顿蔡州的吏治的?某家在京师倒是听到不少治水传闻,却不知见复如何将蔡州的官吏指挥的如臂指使呢?”
王景范将火钳放在一边笑着说道:“学生年不过十九,又是初履官场,即便是进士第一人,但这在底层的官吏眼中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学生治水的初衷不过是因为嘉佑元年之时蔡州知州孙大人率领汝阳百姓拼死护堤才得以幸免,尚未赴任之时便已经决心在任期内治水以保蔡州百姓不受水患之苦。学生赴任之后除了一边找寻治水能手之外,心思便全放在这整顿吏治之上,或是以利you,或是以威吓,总算是将蔡州上下的吏员整顿一番勉强堪用,不过学生的名声也是在蔡州官场上声名狼藉,幸好知州刘大人鼎力相助……”
说到这里屋内的三人都是会心一笑,欧阳修现任开封府知府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原委,他提出的“冗官”之弊自然清楚大宋过过半数的官员都集中在京师开封,在这个权贵满街走的城市想要为民主持公道到底有多么困难他深有体会。王景范的“臭名”他在开封已有所耳闻,大抵上还是因为他主持丁酉贡举王景范是他的学生,唐代“门生座主”的陋习虽是在大宋已经遭到严厉打压,这种科场上形成的关系已不复唐时那么稳固,但谁也都不会轻易的将这种关系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欧阳修是皇帝的宠臣,这就更让人三思而后行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王景范在蔡州的“恶名”才没有在朝中引起多少bo澜,否则于其立会不会使用别的办法将王景范调出蔡州也很难说。欧阳修和王景范自然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与韩家的姻亲关系如此重要,当然这中间王景范是占了很大的便宜,不然以欧阳修的受宠程度,就算有韩家这棵大树也未必能够挡得住。
“王介甫就是没有如见复一般先整顿吏治,只是匆忙的上书要求治理常州水利,其实从五月到九月四个月的时间里,介甫完全可以将常州吏治理顺,某家曾在信中言及此事,介甫也并没细加详说,可惜……”欧阳修叹了口气说道,他对王景范在蔡州的做法也表示认同,都是做地方官出来的,尽管他没有这方面的名声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这个眼力,说起来欧阳修倒是开始欣赏这位与自己心有隔阂的弟子了,即便他的文章并不受自己待见。
王景范摇头说道:“王介甫没有着手整顿吏治是一方面,另外便是常州治水乃是通河运与地方百姓利处并不不是立竿见影,学生治理汝水则是以淤田you之,百姓愚钝眼光浅显,是以要以利you之加以引导,学生今年治理鸿河水之时,蔡州百姓以从汝水淤灌中尝到了甜头,便主动要求出钱请官府淤田。淤灌投入巨大但收益也是巨大,就算瘠田在淤灌之后凭空升值二十倍不是什么问题,这样一来先前的投入就可以一次xing赚回还顺便修缮加固堤防,更可以舒缓河道淤塞的麻烦……学生在陛下召对之时已经陈述过淤灌之利,希望朝廷能够重视此事,而数年来年年连续大范围的水患也应当引起朝廷的重视,与其坐视水患肆虐荼毒百姓,不如主动修缮堤防清理淤塞河道……”
欧阳修听后点点头,王景范受皇帝召对的内容并非什么宫廷秘事,前后不过一两天就连自己这个开封府知府都知道其中的具体内容,恐怕连王景范的脚尚未迈出宫门政事堂的诸位相公就已经全部知晓了。嘉佑元年的六塔河决口事件就曾差点引一场政治危机,尽管今年文彦博还是黯然离开相位,在一众谏官的全力阻击下贾昌朝还是未能重返相位,但日益严重的水患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政治问题了,看看开封府每年都被水淹,莫说住在皇宫中的皇帝心里不痛快,就是连他们这些朝廷重臣家在被泡在水里的时候也痛快不了。
“见复……”欧阳修斟酌了一番自己的言语后说道:“朝廷并非是放任水患肆虐,而是有心无力,自六塔河决口之后,朝廷虽然已经兴修水利予以解决,不过大宋的水患并非只有一处……想必你已知晓某家辞去翰林shi读学士一职的缘故,朝廷每年财赋不少但hua销更是惊人,现在已然入不敷出……”
王景范听后心中一突,朝廷开销巨大入不敷出他知道,不过那是从父亲口中和《全宋词》的人物小传中得知的,而这一次则是从欧阳修这样级别的官员口中亲自得到证实,说明朝廷的财政危机已经开始1u出狰狞面容。与欧阳修等一众传统官员的想法不同,王景范知道大宋财政恶化在未来的十年中几乎是一个不可逆转的chao流,而非短期的事情,更非精简官员减少推恩便可以解决的。王景范注重“事功”虽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不过若非如此如何能够应付的了七八年后打着“理财”旗号登上大宋政治舞台核心的王安石?
如果说王景范对父亲口中说到的那个“希望与绝望”并存的王安石他心目中还有些模糊的话,那么同是治水王安石在常州的遭遇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败所能囊括了——常州治水最初步的工程是要开挖十四条古河道,而王安石是一次xing全面开工,动用的役夫估计至少要达到七八万之多,就算地方官吏偷工减料以老弱病残充之,那也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至少是治理汝水工程人数的四倍,这么大一个工程无功而返所造成的危害,那简单的“劳民伤财”在官员眼中不过是一个描述xing词语,而在老百姓身上那可就“天降横祸”也不为过!
王安石治水的失败所引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觉——他也许正懊恼地方官吏像糊弄一个傻瓜一样上下其手便将他给耍了。而王景范身为地方官却极为重视百姓的生活,在蔡州除了治水之外便开始着手分析朝廷各项法令在州县一级的执行情况,况且蔡州的吏员对他都怕得要死,他若想刨根问底谁还敢藏着掖着?不过好在王景范没有秋后算账的打算,询问底层的吏员无非是想要知道一些朝中法令到了百姓头上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也使得他对底层吏员和官员的一些手法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若非常州是两浙路这等富庶州,经过这一次治水恐怕非要闹出一些事端不可,最为讽刺的便是地方官吏以老弱病残充当治水役夫在某种程度上还降低了这种危害……
一个常州治水都成了这个样子,而且还是在一个本地治水能手的帮助下,王安石只需要搞定组织工作一切便可坐收政绩,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王安石用了四个月的时间拼命干的是让朝廷通过常州治水的建议!两浙路转运使魏瓘也并非是和王安石对着干,而是听闻在收了本地豪族的贿赂之后才对王安石进行掣肘的——十四条古河道现在早就被侵占成农田了,你重开河道就是等于要了本地豪族的命。这种事情若是放在王景范的身上,他会毫不犹豫的强力先铲掉几个本地豪族杀ji儆猴——蔡州治水涉及豪族侵占农田很少,官吏执行力度才是治水第一要务,而常州这里是豪族和王安石只能留一个,那结果不言而喻了当然是先铲平豪族。
虽然都是事后诸葛亮,不过王景范却依旧十分仔细的分析了王安石治水失败的原因,甚至将几个吏员集中到一起让他们来讨论,面对这样强横的上司,这些吏员也真是够命苦,难怪王景范一被调离蔡州从上到下都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在欧阳修这里王景范却没有往深里说,即便是说了欧阳修也未必会赞同自己——一个以进身的官员与一个以事功进身的官员有着巨大的差别,两者如同ji同鸭讲没有意义。
“学生已经在面圣之时向陛下建言,若是可以的话先用小笔资金投入在一州、一府的范围内进行淤灌,以此形成循环滚动投入。这样虽不及一次xing大笔资金投入治理的彻底,但也胜过全无动静,两三年之后这笔当初朝廷投入的治水款子会增大到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那时便可以进行对一条流经数州的大河进行彻底治理……”王景范说道。
欧阳修听后颇有些别样意味的看了王景范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问道:“听闻见复不愿意入馆阁为官,想要去地方为官,然见复并非是受困于家世……”
王景范笑着答道:“此事老师是听学生岳丈所言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学生与那王介甫的想法多少有些相似,都是希望自己所学用于治民。高门权贵云集,中官势族盘根错节,京师为官想要做些事情在他们的相互掣肘之下,还有什么作为可言?前年冬天学生初见包大人之时,包大人清除中官势族侵占河道的亭台水榭,其所受非议不下老师您三拒圣旨严办梁举直一案。以老师和包大人之资历官位办事尚且如此艰难,学生区区一馆职表面光鲜却是人微言轻,到时恐怕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尚不如在地方为官为民做些实事来得实在……”
欧阳修笑着说道:“若是老夫如见复一般年纪又该有多好,无奈年迈体衰,这几日又受了风寒加之眼疾日益严重,连这《唐书》某家都已经顾不上了,只是上书请辞亦不可得……”
“老师声望日隆朝中又有几人能相提并论?若骤然放老师外任定会招来非议,与皇帝和朝廷都是不利的,不若老师将请辞写得委婉一些,外任朝廷是不可放的,可以在这京师寻一清闲职位过渡一番,一边可以静养另外亦可等待时日再向朝中上书谋求外任……”
旁边的欧阳笑着对父亲欧阳修说道:“父亲,见复此法大可一试,朝廷和陛下是不可能放父亲外任,何不退而求其次寻一清闲职位呢?”
欧阳修闭上眼睛沉默一会笑着说道:“某家倒是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