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右边的眼睛,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酒红色头发的女人有一只酒红色的左眼,酒红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在转动。阿比盖尔的目光一落到上面便无法移开,她的眼睛跟着转啊转啊,忽地眼前一片漆黑。
再度睁眼时,天空一片明亮。
阿比盖尔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愣愣地看着小窗投进的阳光,突然什么都想了起来。她想起龙翼的女人、地下室的阴影、老鼠还有火焰,她打了个响指,一撮火苗从指间升起,照亮了她的脸庞。
美杜莎坐在车厢另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猫和狗。她对醒来的阿比盖尔露齿一笑,酒红色的头发已经盖回了左半边脸上。阿比盖尔看看阴影中的小罐子,又看看窗外的阳光,最后情不自禁地扑向后者,把窗帘完全扯开,脑袋探了出去。
这是一片广阔的旷野,阳光如此明亮,在绿草上闪闪发光——但这不是让阿比盖尔入神的东西。是看见的吗?是听见的吗?是闻到的吗?是碰到的吗?是尝到的吗?她不知道,但是,但是……
整个世界,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
该怎么说好?如果这是视觉,她便看到了空气中细微的光点,它们像柳絮一样漂浮在空中,不属于光谱中的任何一种,包罗万象又跳脱在外;如果这是听觉,她便听到了万物的温柔吟唱,每一种事物都有着不同的语言,虽然听不懂,却能让阿比盖尔心神向往……啊,根本无法分辨了,她嗅到金属的辛辣,她尝到阳光的柔软,她触到花朵的芬芳,阿比盖尔在此刻意识到,这并非五感中的任何一种。她多了一种感官,新感知到的东西与她曾经的旧世界融合在一起,如此和谐,浑然一体。
阿比盖尔无法描述这个,她的词汇量局限于人类的五感。像色盲某一日看见了彩虹,像天生的耳聋之人听到天籁之音,像出生在鱼缸里的鱼苗跃入大海,阿比盖尔突然自由了。世界之大几乎让她害怕,然而没有一条鱼会被淹死,新生的感知在这片旷野上扩张,如鱼得水。阿比盖尔向天空伸出手去,光点向她靠近,而她本身灿烂如火炬。
呼!一只火鸟从她掌心冲天而起,冲入云端。
阿比盖尔向后倒去,她眼前发黑却笑个不停。美杜莎嘻嘻笑着将她从车厢地面上捞起,等紫衣女人柔软的手擦过她的脸颊,阿比盖尔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是个女巫?”少女颤抖着说。
“你是个火焰女巫。”美杜莎笑嘻嘻地回答,“不过十三年后如果打不过你妈妈的话,你就会死掉哦?”
“哦,好。”阿比盖尔晕乎乎地说。
“吓呆了吗?”美杜莎好奇地问,一边用脱掉鞋的光脚丫去撩窗帘下摆,多动症似的。
“不是,我是,好像不太怕。”阿比盖尔喘着气,伸手去碰罐头。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打开了她的手,像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美杜莎说:“你妈妈在睡觉呢,不要吵她!”
阿比盖尔傻笑起来,摸了摸发红的手背。她发现自己并不害怕,就算十三年后会死,这也没什么可怕。阿比盖尔是个女巫,她会魔法;她的妈妈也是个女巫,没有病死,而是躲在阴影之中,十三年后她们会打一架,像半梦半醒之中看到的,龙翼女人与一室阴影之间的精彩交锋。所以她真的生而不凡,她的生活将充斥着冒险,而不是困在安全乏味的柴米油盐之间,像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一样生于平凡,死于寂静。
以往被认为是喜爱幻想的少女心在此刻破茧,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阿比盖尔飞蛾扑火般热爱着冒险与挑战,她为此而生,愿为此而死。
她在座位上瘫坐了一会儿,想起了其他重要的事。阿比盖尔一骨碌坐正了,急忙问道:“爸爸呢?埃德温叔叔呢?他们没事吧?”
“放心啦,你爸爸知道咱要带你过来的。”美杜莎说,“至于你叔叔,他是个法师嘛,被看得老紧,咱弄不出来。”
“啊?不行,我们得去救他啊!”阿比盖尔跳了起来,急得团团转,“施法者会被吊死!”
“嗨呀,这几天外面的政策都改啦,上头招收法师来着。那边的人要用他,好吃好喝地供着呢。”美杜莎撇了撇,很不忿的样子,“哼,就光招法师。不过就算招女巫,咱也不会去,咱要站在胜利者那边,才不要给他们养着哩。”
阿比盖尔闻言愣了愣,这才想起要问目的地在哪里。美杜莎向窗外努了努嘴,说:“塔斯马林东南边呀,喏,咱们到啦!”
马车停了下来。
阿比盖尔探出头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条路已经变得十分拥挤。马车、马与行人都拥挤在这条道路上,熙熙攘攘,等待着进入前方的哨卡。
“好多人啊。”阿比盖尔喃喃自语。
美杜莎也把脑袋挤出了窗口,头发里的老鼠把阿比盖尔吓得差点跌回去。年长的女巫环顾四周,笑道:“你该说,‘好多不是人啊’。”
仔细一看,这里的的确确有太多异类。特别矮小的人挥舞着棍子以免被人踩到,特别高大的人鹤立鸡群。有人的皮肤看上去苍白得透着点蓝,有人身上有鳞片反光。许多双毛茸茸的耳朵在阳光下树立,一些看起来很好摸,一些看着需要好好洗一洗。长相奇怪的人这么多,于是大家都脱下了在外面裹得严严实实的兜帽和面纱,得以透一口气。
队伍慢慢前进,越往前越热闹。
两个独眼巨人隔着老远看到了彼此,他们同时挺直了习惯性佝偻起来的脊背,惊奇地向对方挥手,都没想到世上还有人会和他们一样高。一群矮个子千辛万苦地穿越人群汇合到了一起,谈论着彼此长辈的名字,把对方的背拍得啪啪响。一个不停喝水的人刚刚倒空了最后一个瓶子,他正苦着脸叹气,旁边传过来一只装满水的水杯,他感激地转向那边,另一个正往脑袋上浇水的人对他露出同病相怜的微笑。
“种族是女巫吗?”
阿比盖尔收回了目光,已经轮到她们了。
“对,一个火焰女巫,一个邪眼女巫,一个阴影女巫,咱们这儿三个。”美杜莎掰着手指说,晃了晃罐子,被阴影有气无力地扇了一耳光。长着兔子耳朵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看了她们一眼,一边记录一边说道:“嗳,那咱们这儿就有六个女巫啦。”
“六个?”阿比盖尔惊奇地说。
她被一种奇特的感觉击中了。
不同于得知自己是女巫的时候,这不是热血沸腾,而是环住心脏的暖流。她的心砰砰跳着,望着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望着身边新出现的亲人与同胞,感到不可思议,感到开心极了。
我们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