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徐新启的意思,认为是倒过来比较好。因为如今的民间议论,对于爱国和抗日几乎是持高度统一的立场。厉凤竹此时站出来,为受国货运动牵连的商人说话,后续恐怕会遭受不小的压力。厉凤竹接招拆招地找了借口表示,自己为商人说话是个人立场,理应由她个人承受一切结果。
署名好像也算不得一桩大事,因之徐新启固然感到牵强,最后却也是同意了的。
截了稿后,报社里的人早已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急急忙忙地飞回家去了。便有那么几个年轻的单身不至于被家庭束缚,这时候也是闲不住,自上歌厅舞场娱乐去了。
厉凤竹呆坐在位子上,把手表从腕上取了下来。她举高了手,对了对墙上挂钟的时间。因就颓唐地叹了一声,这破表平日里,即便是把发条上到最紧,撑不了几天的工夫就会渐渐地慢下来,偏是这一向,准时到简直让她气急败坏。她是那样地盼望着,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盼得人都有三分入魔了,伸手拔了手表上调时的针,迫不及待地转了起来。
一圈一圈又一圈,她把日子迅速地转到了三天后。然而时间还是那样悠悠地,细水流长地兀自淌着。既像是捉弄,又更像是讽刺!
厉凤竹狠狠地把表丢开,砸在桌子上,磕出了一道细长的裂缝。接着,点起了一根烟。烧着的烟草味在她嘴里一通乱钻,一下冲到嗓子里,一下又扑到鼻腔里,辣得她眼泪流个不住。
在满室缭绕的烟雾之中,有个黑影子直直地向了她走过来。
“是季老伯吗?这么晚还不睡?”厉凤竹问时便想到,在这样的深夜,屋里还亮了一盏油灯,难免叫人操心火烛。她就掐了烟头,欲走上前说明自己会在这里熬一宿。
走近一瞧,那人通身漆黑,只留了一对眼睛露在外头。
“谁?”厉凤竹被那阴鸷的眼神,吓得连连往后倒退。
横在身后的办公桌给了她一个暂时的依靠,她半截身子向后跌去,手臂反扣着往桌上胡乱地摸去。顺手抓到一柄两寸来长的美工刀片,攥在手心里朝那黑衣人一亮。尚还未对那不明来历之人造成任何的威胁,自己就先把自己的手指划了个鲜血直涌。
一串恐怖阴森的笑声,环绕着将她紧紧裹在了满室的黑暗之中。
“妈妈……”
“儿子!”厉凤竹一下就认出了是小如甫在喊她,寻声转过去,看见有个半大的孩子远远地伸出手,哭着向她奔了过来。
她哪还有什么警惕心,什么思考力。只管向箭一样地射过去,紧紧地把人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不断叫着。她觉得怀里抱着的人,浑身都是冰冷的,这一定是吃了很多苦的表现。大人的世界出了纷争,为什么总要牵涉到孩子身上去呢?还要附加上凌虐,这简直不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应该有的举止。
厉凤竹又是气又是心疼,手紧紧地扣着小如甫的肩膀,大团大团的眼泪掉落的间隙,她分明看见肩上的衣料染了些血迹。
“他们打得你这样厉害吗?”厉凤竹这一问之后,心里越发悲痛交加起来。握了小如甫两边的手臂,摆直了他的身子一瞧,这哪是她心心念念想的儿子!
纵然满身弹孔、血肉模糊,但厉凤竹依旧能认出这个人来。她的一声呼号顶在唇上,刚要出口,却被那人一把推出了十几步远。
黑暗中,她听见一个遥远而沉重的声音,不断地嘱咐着:“快跑,带着顺顺快跑……记住,我们不认得,从来不认得……”
“未年!”厉凤竹脱口大喊着,越是喊得大声,越是眼见丈夫走得远。她绝望极了,又不甘心真抛下丈夫就走,只管一声高过一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最后,竟把自己由梦境中彻底给叫醒了过来。
张开眼,死盯着桌上那盏烧得快没了亮度的油灯,又发现桌上的手表果然是带着一道细长的裂缝,跟梦里的情景完全是一致的。桌角上的烟缸子里,丢满了烟蒂。厉凤竹脑门上不断地冒出冷汗来,她下意识地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就是这里,刚刚就是从这里喊出声音来的。
我是不是已经闯下祸事了?厉凤竹不断地问着自己,后怕地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四处望去。而这里,只有一片蝉声在回应她。她起伏的胸膛稍稍地平复了一些些,随即又穿堂而去,一路冲进了印刷间。
工友们被突然间弹开的门,吓得丢了魂,连问:“怎么了,怎么了?”
尚在惊恐中的厉凤竹,仍害怕着自己的梦呓是不是已经被人听见了,只管把眼睛瞪到最大,盯着工友的脸一张一张地细细探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