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时,这里生机勃勃,人人面上洋溢着尊贵的笑意,哪怕是天子脚下,瑞国公府,那也是头一等的尊荣。梦里,脚下是残砖破瓦,满目荒凉。而现在呢?她有些怕,悄悄握了小群的胳膊,用力一步一步踏着。没有人笑,众人全都哭丧着一张脸,凄哀先皇,步伐沉重缓慢,一下下回响在数月空荡的府中,落在蒋佳月耳中。是真实的脚步声,再不是只有她一人。寂灭般的沉默和如雷炸响的心跳交相在她身体里跃起又落下,滚动着随她走进了景萃院。“棠锦轩”,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三个大字,与江陵陆府的银钩铁画决然不同。却叫人心中渐次安稳下去。是啊,陆长风说过:他信,他有法子,他不会让梦里的事情真得发生。“就你这模样德行,爷若出了事,还有谁敢要你?”他贴在她耳边笑,是那样笃定。“便是为了爷的小月儿日后还能梗着脖子犯倔,爷也不会有事的。”她也信他的。什么都不求,只愿能安安稳稳留在他身边,做那个即便没了虚伪的清高,也心甘情愿的蒋佳月。信他那句,“爷可答应了你爹娘,是要娶你为妻的。”“所以今日就放过你,洞房花烛你可要好好报答爷,知不知道?嗯?”☆、暴风雨前国公府陡然变得热闹起来了。虽然还在国丧里,但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京官来拜访,文臣武将一应俱全,甚至连外地上京的官员递上帖子求见。无他,太子十分重用陆家父子,眼看着有委以重任的趋势。是啊,一代新臣换旧臣,如今整个大臻最风光的,恐怕就是以往寄情山水不问朝政的静王。还有不畏强权,一心忠君直言敢谏的陆家。自那一日过后,蒋佳月每夜都要在小书房陪着陆长风,或是他与左先生说的渴了便端茶倒水,或是看他长眉紧皱默默上前轻按几下。陆长风做事,也从不瞒着她,由了她听那些几乎可以说是朝中机密的事儿。若一会儿不见她,倒还要问两句去了何处。弄得蒋佳月哭笑不得,索性将女工等物都搬了过来,或是读书写字,或是听他们说话,再无聊了便一针一线给陆长风做起了秋装。省的他整日说些浑话,譬如什么“娘子无德,竟不对为夫嘘寒问暖”此类,虽没有旁人,到底是太不得体。日子一天天过去,蒋佳月慢慢从这般平静到有些不安的话语里,嗅着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五皇子生母虽生前有错入了冷宫,却在先皇甍毙的当夜一起徇了。皇后感念,静王进言,因此五皇子被解禁,为先皇、生母守孝,嚎啕大哭三日不知,最后晕了过去。兄友弟恭,世人榜样。醒来,五皇子便上了罪己帖,太子读完声泪俱下,决意准许五皇子所求,两个月后去戍守北疆,封北安王,一生无召不得返回京城。此时国丧已过,新皇登基,改国号为裕平,称惠宗帝。登基大典虽顺利完成,期间却出了意外。从太庙中走出来一个白发鹤鹤的老和尚,口中念叨着“火星大冲,乃荧惑守星之象,紫薇星危矣”。说罢,竟就此阖目去了。又一月,已是秋风乍起之时,北边忽然传来消息,马勒联合草原其他部族大举进犯,北安王奋力击敌,却不幸受伤,昏迷不醒。惠宗帝紧急下旨,召回北安王,寻遍全国名字为北安王救治,最后是静王找来曾经游历山水时结识的一位高人,果然治醒了北安王,但却有些痴傻了。惠宗帝痛心不已,加封安亲王。这一日,因黄河流域难民越发增多一事,惠宗帝召陆华楠父子、静王并两位内阁大臣一道觐见。陆长风一走,蒋佳月着力强撑着的不安就露出来,心不在焉写了两个字,待小群进来一看,吓得脸色苍白,一把将纸撕扯了烧成灰烬。“怎么了?”她还有些恍恍惚惚,不解地看着往下滴墨水的笔尖。墨水晕染在柔软的宣纸上,浸出好大一团黑乎乎的墨迹。“没什么。”小群和往常一般粘过来,“太闷了,咱们出去玩好不好?”“好呀。”蒋佳月点头,倒把小群一愣,“你这回怎么答应了?”她看着烧完的灰烬,屋子里还有没散去的烟味儿,“秋天了,该来的,总是会来。”所以才会如此不安。☆、好吧我忍若要说人倒霉,那便是喝凉水的都塞牙。蒋佳月并小群前脚去了街上,后脚便遇上了一人。张寄。其实有关张家的事,她就是不想听,也总会传到耳朵里来。还在江陵的时候,秀才娘子腆着脸来蒋家,便是瞧上了蒋佳月给家里“挣”回来的财产。因张寄读书不成,考了这么些年,还只是个童生,张秀才便想了个法子,不知搭上了什么人物,买通路子要给自家儿子举孝廉。举荐孝子廉吏,本是为官正途,奈何却成了不少人钻营的歪门邪道,但凡出得起钱财,便能得一个名头,此后和秀才甚至举人都是一应的,免了赋税不说,甚至还能正儿八经地做官。只是凭张家的家世,为着一个孝廉的名额都砸锅卖铁了,若还想再进一步,只怕难了。这是蒋大郎的原话。蒋佳月最听不得这家人的事情,闻言扭身走了,“就算他做了天子脚下的官,又与咱们家有什么干系”!没成想,竟一语成谶,居然会在京城碰着张寄,还混了个人模狗样出来。但见他脚上穿着朝靴,带了瓜皮小帽,身上的紫色绣富贵的长马褂,竟也成了七品的承事郎了。“哟哟哟。”蒋佳月本没有在意,只是随着小群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还跟了朱三在,张寄却眼尖,腆着越发圆润白胖的身子就凑过来了,“这不是佳月妹妹么!”“什么人!”朱三最是殷勤积极,一下就冲上来挡在了前头,上下打量张寄几眼,面上的不屑掩都不掩,翻着白眼道,“什么肥的瘦的也敢挡着道,快滚!”张寄脸色一红,接着又是一青,许是猛然一下到了如此身份,颇有些自命不凡,顿时就怒气上涌,抬脚就要踹在朱三身上,“狗东西!哎哟”这朱三乃是常年被陆长风踹的,早已练了一身的本事,平时不敢在陆长风跟前显摆,今儿如何会被他得逞?身子一闪,人就躲了开去,只是可怜了张寄,本来就胖,这一下没踹着实处,脚下一空,整个人当场就立着劈下去,疼的嗓子都哑了,“哎呦哎呦”的叫唤着,却只听得见气声。“不要脸的骚蹄子!”他疼着疼着,好了伤疤忘了疼,约莫是不记得上次被她教训的事情了,这会儿又恨上了蒋佳月,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贪富攀贵的贱货!不过做了人家的小倒张狂起来,不过是个爬床的下贱人,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了?哼!等着吧,别说你,就是整个陆家,也……”他说着,忽地住了嘴,狠狠地道,“到时候,你要是哭着喊着求给我擦鞋,小爷我还能考虑考虑。”蒋佳月早已知晓他是个泼妇的性子,本没放在心上,听到最后几句,不禁睁大了眼,心中一惊,仿佛被一张巨网拢住,透不过气来。她止住了要上前的朱三,转身就走。“吵什么吵?”有人却从一旁的酒楼里出来,打眼一瞧,又是个熟人,杨青。建陵那一回,只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后来她仔细想了想,便记起来,曾见着他与王曜混在一起,难怪总觉得面熟。没等她说什么,张寄已止了骂声,从地上爬起来赔着一张笑脸,“杨大哥,让您久等了,小弟正要进去,没想到却碰着老相好,耽误了。”